弹。空气不流通,火车上特有的臭味让人觉得已不在人间。气温骤升,被挤成肉饼的人们无法脱去厚厚冬服,很快臭汗淋漓。我以自嘲代替安慰:“现在体会到劳动人民的疾苦了吧,就当微服私访吧,我每年来回折腾几次呢。”
小羽眼睛半睁半闭,有气无力地说:“有一次就够啦。”
人们继续在自己营造的僵局中奋力挣扎,列车员连呼带骂还推搡,一潭死水终于微澜翕动。火车开了一小时,才从塞得满当当的过道中东倒西歪挣扎到硬卧铺位。位置早被人占领,占领者慢吞吞离开。又爬上卧铺,奋力将行李架上其他占领者的行李挪开,这事儿总少不了一些小争吵,也总会获得妥协。安顿下来,爬上卧铺躺下,那才叫一个尊严和幸福。
上铺的小羽很快睡着了,我躺在中铺看书。天黑后,小羽醒了,伸出脖子好奇地问到哪了。我拿起水杯喂了她一口说刚过石家庄呢,还有二十多小时呢。小羽抱怨就这还特快呢,我说:“知足吧,特快加卧铺,够幸运的啦,要是买到临时客车,摇你个三天三夜。”
小羽挤眼:“反正就一天,那我就忍忍吧,找了你这个外地人,算是倒了大霉。”
“才一天?你别美啦,早着呢。”我伸了个夸张的懒腰,穷极无聊,和小羽斗起嘴来:“路漫漫兮——其修远。二十多小时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下了火车,咱们还得坐七八个小时的汽车——如果一切正常的话。”
“还得走啊?”小羽一脸愕然,我一本正经:“到了小县城,再坐三四个小时乡村汽车到一小镇。路不好走,泥浆路,颠簸不怕,就怕打滑失轨。”
“啊——,你要不要我活啊?”小羽眼睛睁得圆圆的,我一付深表遗憾状:“西部山区嘛,没办法。不过快了,到了小镇再改乘中巴到一个村,也就两个多小时。路上风景好极啦,悬崖峭壁万丈深渊五岭逶迤腾细浪。”
“得啦,还乌蒙磅礴走泥丸呢。”小羽惊呼,“你到底是哪儿的?你不是靀城的吗?”
“我是靀城的,那地方是归靀城管嘛——你是北京的,难道不属于中国吗?”她被问住了,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问:“那还得多久啊?”
“就快了就快了。”我轻松地说,“直线距离并不远,山区嘛,海拔高,绕来绕去,明天一过秦岭你就知道啦。到了那个小村,有条大河,没桥,咱得换车啦。”
“桥都没有,换啥啊?”
“这个就要看情况啦。”我很内行的样子,“一般是坐船,如果冬天结冰了但不太厚,或者夏天发大水不敢摆渡,咱就得坐索道。”
“真好玩!”
“别激动,严格地说不是坐,座位都没咋坐啊?”我给她比划着,“咱在腰间拴根皮带帮个绳索,绳索上有个金属挂钩,挂在一根拇指粗的钢索上凌空滑过去。有些农民连猪带驴都这样滑过去。千万别向下看,吓死你!不过比起飞夺泸定桥来,这也算不了啥——至少没机关枪打你。”
“你现在就杀了我吧!”小羽脸都吓歪了,我安慰道:“别紧张,也许现在还没结冰。那就坐船,坐小摆渡船,你可以看川江上的船夫啦。”
“是不是MTV《纤夫的爱》那样的?”她有些好奇了,我故弄玄虚:“哪有那么浪漫啊?一不留神就船翻人亡,尸体就别找了,不是喂鱼就是喂野狗啦。”
“那也忒恐怖啦。”小羽脖子一缩,打了个激灵。
“咱不是游泳健将吗?上了岸,又得换车了。”
“那咱们坐啥?”
“这回坐拉煤的车,我家附近有小煤窑。”我简直入戏啦,“得小心了,山风吹来,花香鸟语一概没有,尽是黑色胭脂——煤灰!到家也就成李逵啦。咱家没淋浴,但弄点雪水在锅里烧开了洗洗还是可以的。”
小羽目瞪口呆:“啊——,你——真的是农民啊?”
“你瞧不起农民啊?咱农民不种地,你们北京人喝西北风啊?亏你爸爸妈妈还当过知青呢。”我义正词严一字一顿,“劳动者是最光荣的银(人)。”
其他听了我们对话的人忍俊不禁。小羽有些窘迫:“我就那么随便一说。你怎么越看越像一个人贩子啊,是不是家里早就黄脸婆一个孩子一大堆啦?”
“哎,有这可能。”周围的人纵声大笑,我就像一个得逞的骗子原形毕露了,“现在要跑是来不及啦。”
小羽呵呵一笑,顺势和我斗嘴:“小样的,你这一说,我倒非要龙潭虎穴探个究竟了。谁卖谁还不定呢。你说,咱们还得换车吗?”
“换。到了小煤窑,我弟亲自开车来接我们。”
“那太好啦,咱这回坐啥车啊?”
“拖拉机——手扶的。我没和你说过我弟弟吧,他是咱村优秀拖拉机手,除了把几头猪摔到悬崖下,人从来没出过事。”我比划着说,“到时候他会用一根碗口粗的绳子将咱们给绑结实了。一路风景那叫一个好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原驰蜡象,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才叫天人合一啊。”
“总算到家啦。”小羽大喘一口气,我摇手:“别急啊,还有一段呢。冰雪封山啦,有一段路太窄太滑,夏天可以找挑夫或骑毛驴,但冬天只能靠咱用鸡公车推着你走啦。”
“鸡公车?”小羽一脸茫然。旁边一小包工头模样的人捧腹大笑,忍不住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像济公(鸡公)一样的人力车,独轮的。”
小羽还是不明白,此人拿出纸笔草草几笔就画了出来,那简练明了的笔法让我质疑他是木匠出身,一问果然是京郊一家具厂技术员。小羽看了图画恍然大悟:“电视里看过,就这啊?”
“你看咱多牛,除了飞机导弹和航母,啥样交通工具没用啊?”我说,小羽一脸成就感:“那倒也是。”
一路上,小羽对窗外景象十分好奇,我成了讲解员。黄河大桥黄土高原八百里秦川蜀道难什么的。秦岭庞大连绵的冰峰雾松、惊心动魄的万丈深壑和密集隧道尤其让她兴奋。入川后,寒意褪去不少,阳光灿烂,绿油油的麦田补丁似的无规律分布在山坡田陇间,嘉陵江匍匐蜿蜒,偶见江边几只水牛嬉戏或耕作。小羽一惊一咋,她没见过大山,也没见过什么野外动物。
2
群山坳之间的靀城火车站铁栅栏背后挤满了接客的人,形成了漫长的两个纵型队列,接客的大呼小叫,被接的挥手顿足。除了我妈,全家都来了,又笑又挥手,那阵势就跟一个小县城里来了个政治局委员似的。
只有我姐夫来京出差时见过小羽,我一一介绍,小羽笑个不停,我叫啥她叫啥。家人接过行李,簇拥着我们钻进两辆车,我弟借了一辆车,还有一哥们来帮忙。
“我弟除了会推鸡公车开拖拉机,还会开汽车呢。”我开玩笑,小羽咯咯地笑,家人一头雾水。
站前广场同样人海茫茫,这个国家最不缺的就是两腿直立高级动物。一片乱糟糟的喜庆。一路上拉起红布白字横幅,政治商业并重。街道、建筑披红挂绿,城管松懈了,地摊乱摆。背着背篓端着簸箕(注:“簸箕”,西南农村地区一种竹篾容器。)的水果小贩四处溜达。店面前一排排音箱打擂台似的循环播放神经质一样的劣质广告。小城气质和打扮的行人摩肩接踵,小孩们穿着新衣服拿着糖果或鞭炮满街疯跑,自行车人力三轮车和出租车擦身而过……小羽好奇地看着市容说很像北京的郊县县城呢。我不服气地说:“说啥呢?堂堂地级市!三省交界处中心!方圆几百公里就它算老大,历史悠久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说话间,车子在我家楼下嘎然而止,我姐笑:“哈哈,你这中心城市也太大了,五分钟就到家了。”
小羽下车,惊讶环顾四周,虽然新楼房密集,但除了一座在建电梯公寓,没有超过十层的楼,她笑着说:“老大,这儿就是您说的靀城曼哈顿、王府井啊?”
“对啊,小王府。”我边说边打开后备箱,“我就是小王爷,现在王爷我带媳妇回府啦。”
顺着坑坑洼洼的院内小道往上走。楼下一简陋工棚式小餐馆过年也不休息,里面散发出呛人的油烟,摆在巷道推车上的外卖盒饭招人引蝇。为了让这家扰民餐馆关门,大伙曾斗争了很久,无疾而终。
我父母家这幢楼临闹市,下为营业房上为家属楼,几轮疯狂旧房改造后,这幢二十年前才建成的楼房居然成了这个千年古城中最古老的建筑。十多年前几个高级别公仆搬走后,这里就成了被遗忘的角落。房改后,这几幢楼就更成了爹妈不管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弃儿。九十年代初期还傲视靀城闹市,瞬间就沦为灰老鼠。前几年小城市热衷以创卫做政绩,老楼外墙上隔三岔五突击性地涂点脂抹点粉,就像给一个叫花子乔装打扮,光鲜发亮,怎么也掩饰不住其饥馑的眼神和干瘪的腹部,“治标不治本”执政水平可见一斑。
一直传这片城区要拆迁,室内没装修,地板还是水泥地,磨损得起皮了。家具也几乎用了二十年,那排旧电视柜和旧沙发还是我姐家淘汰后搬过来的。惟一新设施是我在北京“发展不错”后,买了一台新彩电和窗挂式空调,但我妈嫌空调费电,只在三伏天偶尔一用。四川没供暖体系,冬天侵入骨髓的阴冷,比北京难受多了。取暖方式五花八门。有钱有权的从容使用天然气或空调。我们一度用电炉丝或电暖器,干净,也不太贵,但取暖空间太小,前胸都成烧烤了,后背还冻肉一块。最终不得不和广大小市民一样烧木炭,这个上千年的办法,脏些,但满屋子暖和,还可以顺带烧壶水熬锅粥涮个火锅烤个肉包子什么的。
说实话,我家这条件,在当下的靀城都算差的。好在北京女孩大多包容性强,要是换个上海宝贝,一见这阵势,你不拿出人贩子的手段,手铐脚镣强力胶外加拳打脚踢蒙汗药,她不脚底抹油八女投江狂奔八百里才怪呢。
我妈抱歉小地方没你们北京条件好,别见笑,小羽很豁达:“这比爸爸妈妈当知青时不知好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