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银在山梁让冰雹拍得得了急病,他死后,十五岁的大女儿菊叶到了小煤窑去下井装煤。三班儿倒。一年多了,四眼儿每天都要把小主人送到井口,小主人拍拍它的头,它就一路小跑返回村。菊叶妈估摸着女儿该出井了,她就又拍拍四眼儿的头,四眼儿就又一路小跑,赶到小煤窑。菊叶一出井,四眼儿就扑到小主人怀前,两条后腿站起,让菊叶搂住脖子跟它亲热。
有四眼儿接送,菊叶才敢走那九里地的荒野山梁路。有四眼儿接送,那些没安好心眼儿的后生们才不敢再在半路拦截她。有四眼儿接送,菊叶才能在半夜或是黎明前的黑地里走不迷路。有四眼儿接送,菊叶才能每天每天不顾疲劳地往家赶,这样她就能省出伙食钱供弟弟妹妹上学。这样她就能给病妈和弟弟妹妹们把饭做好,把一天的猪食熬好,把一天的羊饲料拌出来。
那天后晌菊叶出了井,到换衣房把清早穿来的烂羊皮褂烂猫皮帽烂毡棉鞋又穿戴起来。这些烂衣服都是死鬼爹爹留下的。她把自个儿打扮成个男孩模样,就冒着刺骨的西北风往家赶。这两天她不许四眼儿送接她了。四眼儿要生娃娃了。清早去煤窑的时候,她拿爹的牛皮放羊鞭把它拴在狗窝,不准它海跑。她还把自个儿的干粮,黑豆玉茭面窝头分给它一个。她拍拍它的脖子,它咬咬她的胳膊腕,他们分手了。她这是头一次独自个儿去煤窑。
回村进了院,她一眼就看见四眼儿不在狗窝了。她以为它生了小狗娃,弟弟妹妹怕它们冷,把它们给弄回家。可是,家里没有,她到狗窝一看,牛皮放羊鞭被咬断了。她站在街外四下里瞭,没有她的四眼儿,她把两手拢在嘴上“四儿——四儿——”唤叫了一阵,她的四眼儿没像以往那样,只要一听见她的喊声,就嗖嗖地朝她跑来。站在跟前,就摇尾巴就抬头瞭她,问她有什么吩咐。
她怨弟弟妹妹中午没喂好四眼儿,准是肚饿才跑走的。她正冲他们发火儿,门被“嗵”地撞开。是四眼儿。是四眼儿跌倒在地上。它的嘴里含着个小狗娃。
原来四眼儿在菊叶该回来的时候,咬断了放羊鞭,忍着肚子里的疼痛,又一路小跑着去接小主人去了。结果,把小狗娃生在了半道儿。
当歇缓过来的四眼儿引着小主人又返回在半道的圪塄下的草窝窝那儿,另三只小狗早都冻死了。
四眼儿也准定知道它们死了,要不它的喉咙不会发出那么伤心的哀叫。可它还是含起一只,抬头瞭小主人。菊叶明白它的意思,就把另两只包在衣襟里。回了家,四眼儿把几只小狗一齐搂进怀,轮流舔它们。直到第五天,它才准许把那三只不会动的狗娃抱走。他们没扔它们,他们用木柴拢起火堆在当院烤软一块地方,挖了个坑把它们埋在那里。四眼儿经常冲着那块地方哼哼地悲叫,哭着它的孩子。
那只活下来的,正是楚青手里牵着的白蹄。
白蹄大概是走不动了。老把尼纶枪纲揪扯得紧绷绷的。楚青拨着手电晃它,它索性坐在地下,耍赖不走了。眼睛不朝他看,看别处,一副不理睬的神气。
看着白蹄那可怜又可爱的样子,楚青弯腰把它抱在怀里,继续赶路。四眼儿很感激他这么做,拿膀头挤撞他一下后,就小跑着在前边领路去了。
他们这是要赶着回公社派出所。
四眼儿在前边每跑一程,就坐下来等他们。每等住,它就在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哼唬”声。他猜出它是嫌他走得慢,它在催他快点走。它是想快快把他送到公社,它好领着白蹄快快往家返。
@文@四眼儿它哪会知道,白蹄就更不会知道,它们这一去就再也甭想回家了。
@人@四眼儿和白蹄都就要被活活处死。
@书@前些日,上边下了文件,先给狗们举了九大罪状,证明养狗有害无利。最后通告,要求把社员家养的所有的狗都统统格杀勿论。
@屋@限定的时间内,楚青管区的三个自然村,别家都自己动手把狗处置掉了,只剩下菊叶家。
说真心话,楚青实在是不好意思去菊叶家作什么宣传动员工作,去说狗的坏话。他也去过他们家几次,但每次都只说了别的,最终也没张开口说把你们的狗处死吧。为这,所长跟他发了火:“明天局里要下来验收无狗文明公社。今晚或死的或活的,你必须给我把这两条狗弄来!”
楚青知道,菊叶她们家人都是通情达理的,只要他提出来,他们即使忍受再大的痛苦也会答应的。因此他向所长做了保证:活的准能带来,但不负责处理。所长说,你把狗弄来就行,打狗人我找。
为了带狗,他刚才没骑自行车,步行五里到菊叶村。
抱着白蹄,他有点乏了。路过水泥小桥,他想歇缓歇缓再走。看看表,晚九点多点儿,再有一刻钟就能返回所里,不迟。
他先坐在栏上,然后把白蹄放在脚下。他保持着警惕以防它跑掉,枪纲的另一头牢牢地在手腕上套着。
这次它俩没闹着玩耍。白蹄困了,把尾巴蜷在前腿上,又把下巴放在尾巴上,它要睡觉。四眼儿过来,把白蹄搂住,卧在楚青跟前。
有颗贼星刷地一闪,灭了。可能是多有经见,对这种自然现象四眼儿没表示出半点惊奇,只是抬头瞭了一眼,弄清是怎么回事儿后,就又把头放下,盖在白蹄的脑袋上。白蹄挤呀挤的,尽量把自个儿和妈妈挨靠得紧紧的。
看着它们这母子爱,看着它们这子母情,想象着它们即将要遭到的境遇,楚青不由地长长叹了口气。
他又想起了菊叶他们。
——泥瓮盖的小笸箩里有几颗鸡蛋,齐打开喂给它们。给它们分开,要不四眼儿又会不舍得吃的。
——白蹄白蹄你不要舔我的手,不要舔不要舔么,你一舔我就想哭。
——你别把狗皮给我们,肉我们更不要,我求你把它们给埋了行不?求你了,行不?
——姐姐姐姐你甭哭。日往后我不上学了,我每天每天送接你。啊姐姐你甭哭呀好姐姐。
……
“走!”楚青猛地站起。同时拿左手背擦抹了一下快要流出的泪。弯腰从四眼儿那温温的肚皮下,把白蹄抱起。
四眼儿又嗖地窜到前头,给他们去开路。
所里,地上铺满了红的绿的标语,这是内勤写的。词儿也是他编的,他是派出所的秀才,很会编造紧跟形势的话。楚青看看,有张方标语写的是:“谁英雄,谁好汉。打狗战场比比看,管你白狗和黑狗,一齐叫你来完蛋。”另有一张写的是,“打狗就是打豺狼,革命指示放光芒,人民警察爱人民,打光豺狼保家乡。”内勤这阵儿在火炉上正“哗忽哗忽”地用洗脸盆打浆糊。他就搅炉上的洗脸盆,就调转头得意地欣赏地下的那些杰作。
所长请来了公社的打狗英雄。这人专好干打墓抬棺材给死人穿衣裳这种营生。这些天打狗,他又很吃香,闹了不少狗皮,卖狗肉也捞了不少钱。他正在里屋看电视《泪痕》,入了迷。所长喊了他几声他才听着,才往起站。“唉!多好个女人给疯了。胖乎乎的一个女人就给疯了。也不知道黑夜尽在哪睡。”说着,把半截烟头在桌上的水杯里“兹”地洇灭,夹在耳朵上。
打狗英雄说把小狗圈在家里,先吊大狗。所长嘱咐他小心点儿,别叫咬着。他瞪着眼说:“球。咬着?我有馒头。”他认为馒头是如来佛的法宝。
他实在想错了。四眼儿可不是那种拿馒头就能哄得了的狗。两个馒头喂完后,他正要往四眼儿脖子上套绳套儿,四眼儿嗖地一下就不见了。半天,他才看见它在树后的花楼墙头上站着。他把最后的一个馒头向四眼儿抛去。四眼儿一探身,就往下跳就拿嘴把馒头接住。但是没等他往前跨出两步,它嗖地转身跳上墙头,又嗖地跳出墙外的黑地里,不见了。
英雄傻眼儿了,进屋跟所长报告。所长骂他球不顶。他想想后说,先吊小狗,并且把院里的灯全拉亮,叫大狗看,大狗看见吊小狗就不会不来。所长说,也行,等它一露头,就拿枪打死,总不能为了它误了明天的验收。英雄强调说:“你们瞄中头打。一打身,皮就坏了。”所长瞅了一眼,没理睬他。
房檐下的三盏一千瓦的电灯都拉着了,院里晃眼晃眼的亮。
所长和另外两个外勤,都扒在花楼墙下。花楼墙的上半截都垒的是“十”形的空图案,正好能向外观察,还能当枪眼儿。
白蹄不知道这些人在闹什么,顺顺从从地让英雄把活绳套套在脖子上,牵到西墙的柳树底下。它“梆梆梆”叫着,向四处瞭望,想找妈妈。
英雄把绳头扔过一个树杈,扯住、拉紧。随后身子一蹲,白蹄就“呼”地被悠晃在空中。它还想“梆梆梆”地叫,叫妈妈来救它,可它叫不出来了。它拼命蹬爪子,想够着点什么,可是空荡荡的什么也够不着。
英雄把绳头拴在树杆上,看看小狗,还没死,嘴大张着,“啃,啃”地出气。他知道小狗的身子轻,这样吊,一时半时死不了。英雄有的是经验,他进屋提出了暖水瓶“咕嘟咕嘟”顺着白蹄的大张着的嘴往里灌。他要往死呛它,他要往死烫它。挨了呛和烫的白蹄身子往上一激,“梆呜!”叫了一声。英雄看到白蹄痛苦的样子,哈哈大笑。他为自己的能耐和本领而放声地哈哈大笑。
所长他们扒在花楼墙下集中精力向外瞭,都把枪探出“十”形空眼儿外,他们在等待着四眼儿的出现。
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四眼儿出现是出现了,却在他们的背后悄没声地出现了。
他们听见英雄“妈呀”一声大叫,同时听到暖水瓶“嗵”地摔在地下爆破了。
他们急忙都调转头。只见英雄直挺挺躺在树下。
四眼儿一纵身,把吊白蹄的绳子咬断。白蹄和四眼儿一块儿落了下来。
他们不敢开枪,他们怕把英雄打住。
所长喊:“你起开!起开!”
不知是吓懵了还是咋了,英雄动也不动。
“王八蛋!你聋了?”所长就骂就拿枪比着,蹭向前,把英雄拖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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