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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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 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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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漠漠,野草萋萋。四郊荆棘交缠,一望黄沙无际。髑髅暴露,
堪怜昔日英雄;白骨抛残,可惜当年壮士。阴风习习,惟闻鬼哭神号;
寒露濛濛,但见狐奔兔走。猿啼夜月肠应断,雁唳秋云魂自消。
李承祖吹起火种,焚化纸钱,望空哭拜一回。起来仔细寻觅,团团走遍,但见白骨交加,并没一个全尸。元来赵总兵杀退贼兵,看见尸横遍野,心中不忍,即于战场上设祭阵亡将士,收拾尸骸焚化,因此没有全尸遗存。李承祖寻了半日,身子困倦,坐于乱草之中,歇息片时。忽然想起:〃征战之际,遇着便杀,即为战场,料非只此一处。正不知爹爹当日丧于那个地方?我却专在此寻觅,岂不是个呆子?〃却又想道:〃我李承祖好十分蒙憧。爹爹身死已久,血肉定自腐坏,骸骨纵在目前,也难厮认。若寻认不出,可不空受这番劳碌。〃心下苦楚,又向空祷告道:〃爹爹阴灵不远:孩儿李承祖千里寻访至此,收取骸骨,怎奈不能识认。爹爹,你生前尽忠报国,死后自是为神。乞显示骸骨所在,奉归安葬。免使暴露荒丘,为无祀之鬼。〃祝罢,放声号哭。又向白骨丛中,东穿西走一回。看看天色渐晚,料来安身不得,随路行走,要寻个歇处。
行不上一里田地,斜插里林子中,走出一个和尚来。那和尚见了李承祖,把他上下一相,说道:〃你这孩子,好大胆。此是什么所在,敢独自行走?〃李承祖哭诉道:〃小的乃京师人氏,只因父亲随赵总兵出征阵亡,特到此寻觅骸骨归葬。不道没个下落,天又将晚,要觅个宿处。师父若有庵院,可怜借歇一晚,也是无量功德。〃那和尚道:〃你这小小孩子,反有此孝心,难得,难得。只是尸骸都焚化尽了,那里去寻觅。〃李承祖见说这话,哭倒在地。那和尚扶起道:〃小官人,哭也无益,且随我去住一晚,明日打点回家去罢。〃李承祖无奈,只得随着和尚。又行了二里多路,来到一个小小村落,看来只有五六家人家。
那和尚住的是一座小茅庵,开门进去,吹起火来,收拾些饭食,与李承祖吃了。问道:〃小官人,你父亲是何卫军士?在那个将官部下?叫甚名字?〃李承祖道:〃先父是锦衣卫千户,姓李名雄。〃和尚大惊道:〃元来是李爷的公子。〃李承祖道:〃师父,你如何晓得我先父?〃和尚道:〃实不相瞒,小僧原是羽林卫军人,名叫曾虎二,去年出征,拨在老爷部下。因见我勇力过人,留我帐前亲随,另眼看承。许我得胜之日,扶持一官。谁知七月十四,随老爷上阵,先斩了数百余级,贼人败去。一时恃勇,追逐十数里,深入重地。贼人伏兵四起,围裹在内。外面救兵又被截住,全军战没。止存老爷与小僧二人,各带重伤,只得同伏在乱尸之中,到深夜起来逃走,不想老爷已死。小僧望见傍边有一带土墙,随负至墙下,推倒墙土掩埋。那时敌兵反拦在前面,不能归营。逃到一个山湾中,遇一老僧,收留在庵。亏他服事,调养好了金疮,朝暮劝化我出家。我也想:死里逃生,不如图个清闲自在。因此依了他,削发为僧。今年春间,老师父身故。有两个徒弟道我是个氽来僧,不容住在庵中。我想既已出家,争甚是非?让了他们,要往远方去,行脚经过此地,见这茅庵空间,就做个安身之处,往远近村坊抄化度日。不想公子亲来,天遣相遇。〃
李承祖见说父亲尸骨尚存,倒身拜谢。和尚连忙扶住,又问道:〃公子恁般年娇力弱,如何家人也不带一个,独自行走?〃李承祖将中途染病,苗全抛弃逃回,亏老妪救济前后事细细说出,又道:〃若寻不见父亲骨殖,已拚触死沙常天幸得遇吾师,使我父子皆安。〃和尚道:〃此皆老爷英灵不泯,公子孝行感格,天使其然。只是公子孑然一身,又没盘缠,怎能勾装载回去?〃公子道:〃意欲求本处官府设法,不知可肯?〃和尚笑道:〃公子差矣。常言道:官情如纸薄。总然极厚相知,到得死后,也还未可必,何况素无相识?却做恁般痴想。李承祖道:〃如此便怎么好?〃和尚沉吟半晌,乃道:〃不打紧。我有个道理在此。明日将骸骨盛在一件家伙之内,待我负着,慢慢一路抄化至京,可不好么?〃李承祖道:〃吾师肯恁般用情,生死衔恩不浅。〃和尚道:〃我蒙老爷识拔之恩,少效犬马之劳,何足挂齿。〃
到了次日,和尚向邻家化了一只破竹笼,两条索子,又借柄锄头,又买了几陌纸钱,锁上庵门,引李承祖前去。约有数里之程,也是一个村落,一发没个人烟。直到土墙边放下竹笼,李承祖就哭啼起来。和尚将纸钱焚化,拜祝一番,运起锄头,掘开泥土,露出一堆白骨。从脚上逐节儿收置笼中,掩上笼盖,将索子紧紧捆牢,和尚负在背上。李承祖掮了锄头,回至庵中。和尚收拾衣钵被窝,打个包儿,做成一担,寻根竹子,挑出庵门。把锄头还了,又与各邻家作别,央他看守。二人离了此处,随路抄化,盘缠尽是有余。不则一日,已至保安村。李承祖想念那老妪的恩义,径来谢别。谁知那老妪自从李承祖去后,日夕挂怀,染成病症,一命归泉。有几个亲戚,与他备办后事,送出郊外,烧化久矣。李承祖问知邻里,望空遥拜,痛哭一场,方才上路。共行了三个多月,方达京都。
离城尚有十里之远,见旁边有个酒店,和尚道:〃公子且在此少歇。〃齐入店中,将竹笼放于桌上,对李承祖说道:〃本该送公子到府,向灵前叩个头儿才是。只是我原系军人,虽则出家,终有人认得。倘被拿作逃军,便难脱身,只得要在此告别,异日再图相会。〃承祖垂泪道:〃吾师言虽有理,但承大德,到我家中,或可少尽。今在此处,无以为报,如之奈何?〃和尚道:〃何出此言。此行一则感老爷昔年恩谊,二则见公子穷途孤弱,故护送前来。那个贪图你的财物。〃正说间,酒保将过酒肴。和尚先摆在竹笼前祭奠,一连叩了四五个头,起来又与李承祖拜别。两下各各流泪。饮了数杯,算还酒钱,又将钱雇个生口,与李承祖乘坐,把竹笼教脚夫背了,自己也背上包裹,齐出店门,洒泪而别。有诗为证:
欲收父骨走风尘,千里孤穷一病身。
老妪周旋僧作伴,皇天不负孝心人。
话分两头。却说苗全自从撇了李承祖,雇着生口赶到家中。只说已至战场,无处觅寻骸骨,小官人患病身亡,因少了盘缠,不能带回,就埋在彼。暗将真信透与焦氏。那时玉英姊妹一来思念父亲,二来被焦氏日夕打骂,不胜苦楚,又闻了这个消息,愈加悲伤。焦氏也假意啼哭一番。那童仆们见家主阵亡,小官人又死,已寻旺处飞去,单单剩得苗全夫妻和两个养娘,门庭冷如冰炭。焦氏恨不得一口气吹大了亚奴,袭了官职,依然热闹。又闻得兵科给事中上疏,奏请优恤阵亡将士。圣旨下在兵部查复。焦氏多将金银与焦榕,到部中上下使用,要谋升个指挥之职。那焦榕平日与人干办,打惯了偏手,就是妹子也说不得也要下只手儿。
一日,焦榕走来回复妹子说话,焦氏安排酒肴款待。元来他兄妹都与酒瓮同年,吃杀不醉的。从午后吃起直至申牌时分,酒已将竭,还不肯止。又教苗全去买酒。苗全提个酒瓶走出大门,刚欲跨下阶头,远远望见一骑生口,上坐一个小厮,却是小主人李承祖。吃这惊不小,暗道:〃元来这冤家还在。〃掇转身跑入里边,悄悄报知焦氏。焦氏即与焦榕商议停当,教苗全出后门去买砒礵。二人依旧坐着饮酒,等候李承祖进来,不题。
且说李承祖到了自家门首,跳下生口,赶脚的背着竹笼,跟将进来。直至堂中,静悄悄并不见一人,心内伤感道:〃爹爹死了,就弄得这般冷落。〃教赶脚的把竹笼供在灵座上,打发自去。李承祖向灵前叩拜,转着去时的苦楚,不觉泪如泉涌,哭倒在拜台之上。焦氏听得哭声,假意教丫头出来观看。那丫头跑至堂中,见是李承祖,惊得魂不附体,带跌而奔,报道:〃奶奶,公子的魂灵来家了。〃焦氏照面一口涎沫,道:〃啐。青天白日这样乱话。〃丫头道:〃见在灵前啼哭,奶奶若不信,一同去看。〃焦榕也假意说道:〃不信有这般奇事。〃一齐走出外边。李承祖看见,带着眼泪向前拜见。焦榕扶住道:〃途路风霜,不要拜了。〃焦氏挣下几点眼泪,说道:〃苗全回来,说你有不好的信息。日夜想念,懊悔当初教你出去。今幸无事,万千之喜了。只是可曾寻得骸骨?〃李承祖指着竹笼道:〃这个里边就是。〃焦氏捧着竹笼,便哭起天来。
玉英姊妹,已是知得李承祖无恙,又惊又喜,奔至堂前,四个男女,抱做一团而哭。哭了一回,玉英道:〃苗全说你已死,怎地却又活了?〃李承祖将途中染病,苗全不容暂停,直至遇见和尚送归始末,一一道出。焦榕怨道:〃苗全这奴才恁般可恶。待我送他到官,活活敲死,与贤甥出气。〃李承祖道:〃若得舅舅张主,可知好么。〃焦氏道:〃你途中辛苦了,且进去吃些酒饭,将息身子。〃遂都入后边。
焦榕扯李承祖坐下,玉英姊妹,自避过一边。焦氏一面教丫头把酒去热,自己踅到后门首,恰好苗全已在那里等候。焦氏接了药,分付他停一回进来。焦氏到厨下,将丫环使开,把药倾入壶中,依原走来坐下。少顷,丫头将酒镟汤得飞滚,拿至桌边。焦榕取过一只茶瓯,满斟一杯,递与承祖道:〃贤甥,借花献佛,权当与你洗尘。〃承祖道:〃多谢舅舅。〃接过手放下,也要斟一杯回敬。焦榕又拿起,直推至口边道:〃我们饮得多了,这壶中所存有限,你且乘热饮一杯。〃李承祖不知好歹,骨都都饮个干净。焦榕又斟过一杯道:〃小官人家须要饮个双杯。〃又推到口边。那李承祖因是尊长相劝,不敢推托,又饮干了。焦榕再把壶斟时,只有小半杯,一发劝李承祖饮了。那酒不饮也罢,才到腹中,便觉难过,连叫肚痛,焦氏道:〃想是路上触了臭气了。〃李承祖道:〃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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