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起来,心中还是糊糊涂涂的,跟天上的乱黑云一样。吃早饭的时候,马威一句话没说,撅着嘴死嚼面包,恨不能把牙全嚼烂了才好。马老先生斜着眼睛,由眼镜的边框上看他儿子,心里有点发酸;赶紧把眼珠转回来,心不在焉的伸手盛了一匙子盐,倒在茶碗里了。温都母女正谈着马戏的事儿,玛力的眼睛好象蓝汪汪的水上加上一点油那么又蓝又润,看着妈妈的小尖鼻子。她已经答应和她妈妈一块儿去看,及至听说马老先生也去,她又设法摆脱,先说华盛顿约她看电影,后又说有人请她去跳舞。马威听着不顺耳,赌气子一推碟子,站起来,出去了。
“哟!怎么啦?”温都太太说,说完,小嘴儿还张着,好象个受了惊的小母鸡。
玛力一耸肩,笑了笑。
老马先生没言语,喝了口碗里的咸茶。
吃过早饭,马老先生叼着烟袋,慢慢的溜出去。
大街上的铺子十之八九还关着门,看着非常的惨淡。叫了辆汽车到亚力山大家里去。
亚力山大的街门是大红的,和亚力山大的脸差不多。老马一按铃,出来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脸上只有一只眼睛。鼻子挺大挺红,好象刚喝完两瓶啤酒。此外没有可注意的东西。
老马先生没说什么,老太婆也没说什么。她一点头,那只瞎眼睛无意识的一动,跟着就往里走,老马后面随着。两个人好象可以完全彼此了解,用不着言语传达他们的心意。
亚力山大的书房是又宽又大,颇有点一眼看不到底的样儿。山墙中间一个大火,烧着一堆木头,火苗往起喷着,似乎要把世界都烧红了。地上的毯子真厚,一迈步|奇|就能把脚面陷|书|下去似的。只有一张大桌子,四把大椅子;桌子腿儿稍微比象腿粗一点,椅子背儿可是比皇上的宝座矮着一寸多些。墙上挂满了东西,什么也有:像片儿,油画,中国人作寿的喜幛子,好几把宝剑,两三头大鹿脑袋,犄角很危险的往左右撑着。
亚力山大正在火前站着,嘴里叼着根大吕宋烟,烟灰在地毯上已经堆了一个小坟头。
“哈!老马!快来暖和暖和!”亚力山大给他拉过把椅子来,然后对那老太太说:“哈定太太,去拿瓶‘一九一十’的红葡萄来,谢谢!”
老太太的瞎眼动了动,转身出去了,象个来去无踪的鬼似的。
“我说,老马,节过的好不好?喝了回没有?不能!不能!那个小寡妇决不许你痛痛快快的喝!你明白我的意思?”亚力山大拍了老马肩膀一下,老马差点摔到火里去。
老马先生定了定神,咕吃咕吃的笑了一阵。亚力山大也笑开了,把比象腿粗点的桌腿儿震得直颤动。
“老马,给你找俩外钱儿,你干不干?”亚力山大问。“什么事?”马老先生似乎有点不爱听“外钱儿”三个字。
脸上还是笑着,可是鼻洼子那溜儿显出点冷笑的意思。“先不用提什么事,五镑钱一次,三次,你干不干吧?”亚力山大用吕宋烟指着老马的鼻子问。
门开了,前面走着个老黑猫,后面跟着哈定太太。她端着个小托盘,盘子上一瓶葡萄酒,两个玻璃杯。把托盘放在桌上,她给他们斟上酒。斟完酒,瞎眼睛动了一动,就往外走;捎带脚儿踩了黑猫一下。
“老马,喝着!”亚力山大举起酒杯来说:“真正一九一十的!明白我的意思?我说,你到底干不干哪?五镑钱一次!”“到底什么事?”老马喝了口酒,问。
“作电影,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那会作电影呢,别打哈哈!”马老先生看着杯里的红酒说。
“容易!容易!”亚力山大坐下,把脚,两只小船似的,放在火前面。“我告诉你:我现在帮着电影公司写布景,自然是关于东方的景物;我呢,在东方不少年,当然比他们知道的多;我告诉你,有一分知识挣一分钱;把知识变成金子,才算有用;往回说,现在他们正作一个上海的故事,他们在东伦敦找了一群中国人,全是扁鼻子,狭眼睛的玩艺儿,你明白我的意思?自然哪,这群人专为成群打伙的起哄,叫影片看着真象中国,所以他们鼻子眼睛的好歹,全没关系;导演的人看这群人和一群羊完全没分别:演乡景他们要一群羊,照上海就要一群中国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再往回说:他们要个体面的中国老头,扮中国的一个富商,并没有多少作派,只要长得体面,站在那里象个人儿似的就行。演三幕,一次五镑钱,你干不干?没有作派,导演的告诉你站在那儿,你站在那儿;叫你走道儿,你就走几步。容易!你明白我的意思?白捡十五镑钱!你干不干?”
亚力山大越说声音越高;一气说完,把一杯酒全灌下去,灌得喉咙里直咕咕的响。
老马先生听着亚力山大嚷,一面心中盘算:“反正是非娶她不可,还是一定得给她买个戒指。由铺子提钱买,就是马威不说什么,李子荣那小子也得给马威出坏主意。这样充一回富商,又不难,白得十五镑钱,给她买个小戒指,倒不错!自然演电影不算什么体面事,况且和东伦敦那把子东西一块挤,失身分!失身分!可是,”
“你到底干不干哪?”亚力山大在老马的耳根子底下放了个炸弹似的:“再喝一杯?”
“干!”老马先生一面揉耳朵,一面点头。
“好啦,定规了!过两天咱们一同见导演的去。来,再喝一杯!”
两个人把一瓶酒全喝了。
“哈定太太!哈定!——”亚力山大喊:“再给我们来一瓶!”
瞎老太太又给他们拿来一瓶酒,又踩了黑猫一脚。黑猫翻眼珠看了她一眼,一声也没出。
亚力山大凑到老马的耳朵根儿说:“傻猫!叫唤不出来了,还醉着呢!昨儿晚上跟我一块喝醉了!它要是不常喝醉了,它要命也不在这里;哈定太太睁着的那只眼睛专看不见猫!
你明白我的意思?“亚力山大笑开了。
老马先生也笑开了,把这几天的愁闷全笑出去了。
新年不过是圣诞的余波,人民并不疯了似的闹,铺子也照常的开着。“快乐的新年”虽然在耳边嗡嗡着,可是各处没有一点快乐与新鲜的表现。天气还是照常的悲苦,雾里的雨点,鬼鬼啾啾的,把人们打得都缩起脖子,象无精失采的小鹭鸶。
除夕的十二点钟,街上的钟声,汽笛,一齐响起来。马威一个人,光着头,在街上的黑影里站着,偷偷落了几点泪。一来是有点想家,二来是心中的苦处触机而发。擦了擦泪,叹了一口气:
“还得往前干哪!明天是新年了,忘了已往的吧!”
第二天早早的他就起来了,吃过早饭,决定远远的去走一回,给新年一个勇敢的起始。
告诉了父亲早一点到铺子去,他自己到十二点以后才能到。
出门坐上辆公众汽车,一直到植物园去。车走了一点来钟才到了植物园外面。园外没有什么人,园门还悄悄的关着。他折回到大桥上,扶着石栏,看着太晤士河。河水灰汪汪的流着,岸上的老树全静悄悄的立着,看着河水的波动。树上只有几只小黑鸟,缩着脖儿,彼此唧咕,似乎是诉什么委屈呢。靠着岸拴着一溜小船,随着浪一起一落,有点象闲腻了,不得不动一动似的。马威呆呆的看着河水,心思随着灰波越走越远,似乎把他自己的存在全忘了。远处的灰云把河水,老树,全合成一片灰雾,渺茫茫的似另有一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一样灰淡惨苦,只是极远极远,不容易看清楚了。远处的钟敲了十点,马威迟迟顿顿的,好象是舍不得,离开大桥,又回到园门来。门已开了,马威把一个铜子放在小铁桌子上,看门的困眼巴唧的看了他一眼,马威向他说了声“快乐的新年。”
除了几个园丁,园内看不见什么人,马威挺着胸,吸了几口气,园中新鲜的空气好象是给他一个人预备的。老树,小树,高树,矮树,全光着枝干,安闲的休息着;没有花儿给人们看,没有果子给鸟儿吃,只有弯曲的瘦枝在空中画上些自然的花纹。小矮常青树在大树后面蹲着,虽然有绿叶儿,可是没有光着臂的老树那么骄傲尊严。缠着枯柳的藤蔓象些睡了的大蛇,只在树梢上挂着几个磁青的豆荚。园中间的玻璃温室挂着一层薄霜,隔着玻璃还看得见里边的绿叶,可是马威没进去看。路旁的花池子连一枝小花也没有,池中的土全翻起来,形成许多三角块儿。
河上的白鸥和小野鸭,唧唧鸭鸭的叫,叫得非常悲苦。野鸭差不多都缩着脖蹲着,有时候用扁嘴在翅上抹一抹,看着总多少有点傻气。白鸥可不象鸭子那么安稳了,飞起来,飞下来,在灰色的空中扯上几条不联续的银线。小黑鸭子老在水上漂着,小尾巴后面扯着条三角形的水线;也不往起飞,也不上岸去蹲着,老是漂着,眼睛极留神的看,有时候看见河内的倒影,也探下头去捞一捞。可怜的小黑鸭子!马威心里有些佩服这些小黑玩艺儿:野鸭太懒,白鸥太浮躁,只有小黑鸭老含着希望。
地上的绿草比夏天还绿上几倍,只是不那么光美。靠着河岸的绿草,在潮气里发出一股香味,非常的清淡,非常的好闻。马威顺着河岸走,看着水影,踏着软草,闻着香味,心里安闲极了,只是有点说不出来的愁闷在脑子里萦绕着。河上几只大白鹅,看见马威,全伸着头上的黄包儿,跟他要吃食。马威手里什么也没有,傻鹅们斜楞着眼彼此看了看,有点失望似的。走到河的尽处,看见了松梢上的塔尖,马威看见老松与中国宝塔,心中不由高兴起来。呆呆的站了半天,他的心思完全被塔尖引到东方去了。
站了半天,只看见一两对游人,从树林中间影儿似的穿过去。他定了定方向,向小竹园走了去。竹园内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竹叶,带着水珠,轻轻的动。马威哈着腰看竹根插着的小牌子:日本的,中国的,东方各处的竹子,都杂着种在一块。
“帝国主义不是瞎吹的!”马威自己说:“不专是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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