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身处顺境的时候,饶是这样不安,陷入逆境会怎样惶恐更可想而知了。我们仿佛每天头顶磨盘走来走去,感觉要被压垮了,世界缩小到只剩下眼前那一堆困难。诸事不顺,我们越发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可怜虫。
这种自艾自怜的情绪使我们觉得自己更有理由责怪、刻薄、报复、折腾。我们乐此不疲,以至于忘记生活原本就是变化无常,喜忧参半,甚至有点混乱的。哪怕我们耗尽毕生精力,也无法使它更可靠有序些。
修行只是让自己放松下来,不再对抗,习惯那种不确定性并安住于此,有人也把这称为自在。
记得我十七岁时,在家乡跟随才旺晋美堪布修学佛法,从共同外前行开始。我紧张而兴奋,每天关在自己的小屋里没日没夜地修行。起初一切都正常,直到观修寿命无常时问题出现了: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观想,使我的身体过度紧张而僵硬,对无常的深入观察使我内心充满沮丧、哀伤。我整个人紧绷绷的,生不起清明的觉察,应该达到的体验也迟迟没有出现,这令我既愧疚又焦急。终于我在本应闭关的白天迷迷糊糊地走出了小屋。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想摆脱心里的困窘不安。
我的上师才旺晋美堪布把我叫到他的住处,对我说:“弟子,你应该把窗户打开,看外面的虚空,宁静而广阔。尽量放松身心,凝视天空,慢慢地把心融入天空中,安住。”我按照上师的提示去做,果然很快走出了困境。才旺晋美堪布传授的这个珍贵法门,让我受用一生。
放松下来,让心与外界连接,不刻意追求任何状态或结果,只是安住,这实在是最为重要的修行。
两千多年前,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睹明星而悟道,他不禁慨叹:所有众生都有一颗本自具足的菩提心。不论我们曾经多么贪婪、残暴、奸诈、愚昧,都从未令它有丝毫减损。它一直在那里,从未离开过我们,所以修行不为再去成就什么、证明什么,而只是引导我们放松下来,慢慢去贴近本心。
我们之所以很难体会到本心,是因为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所作所为,大都在牵着我们朝与本心相反的方向走。很多习惯,尤其是心的习惯,让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窘境,比如前面说到的紧张对抗,还有趋利避害、推卸责任、自以为是、太在意自己的方式等等。我们修行便是要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扭转这些习惯,使自己逐渐摆脱困窘的境地。
趋利避害大概是所有众生最根深蒂固的一个习惯。趋利避害本身并没有问题,我们想脱离痛苦、寻求解脱,这就是趋利避害的一种表现。但问题是很多人对趋利避害上瘾,只要一感觉不舒服马上就另外寻找慰藉,不给自己留一点时间去认知和体验。
天热要开冷气,天冷要烧暖气,风吹日晒很辛苦,出门要坐车。就在这个忙不迭寻找安适的过程中,我们不但错过体验四季的乐趣,而且还变得越来越脆弱,越来越容易受伤害。
对趋利避害上瘾,也有人称之为“纵欲”。我们一般认为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才是纵欲,不过在较微细的层面上,只要有条件,每个人都愿意纵欲,因为纵欲是人们逃避不安的习惯性方式。
人们孤独、烦闷或者感觉有压力的时候,会喝酒、暴饮暴食、购物、打电话、上网,或者窝在沙发里不停地换电视频道,反正就是不想留一点空间给自己去面对那份孤独、烦闷或压力。
用来帮助我们逃避不安的种种活动本身又会带来新的烦恼和问题。我们的初衷是让自己免于痛苦,得到安适,而实际做的却是用一种痛苦代替另一种痛苦,如此循环往复,更强化了我们的恐惧。
以前的人排遣情绪还能写信、看书或培养某种陶冶性情的爱好,而现在的人远没有那份耐心,除了对轮回,对什么都很快就厌烦。人生如朝露,可我们似乎还嫌它过得不够快。现代社会处处可见许多人对趋利避害上瘾。人们不能容忍哪怕是一丁点的不舒服、不满足、不方便,所以不停地寻找安慰、便捷,并且相信能找到。
常听人把烦恼增多、内心空虚归咎于物质的繁荣,其实不尽然。物质会对人心产生一定影响,但关键还是人心在作怪。烦恼多,是因为物质条件改善后内心执著的东西更多了。
以前你可能只有一块手表舍不下,现在却有房子、车子、存款时刻牵着你的心。内心空虚也是因为物质丰富后有更多逃避痛苦的选择,你可以更频繁地变换安慰的方式,结果你便更频繁地感受到不满足和挫败。
大家还记得小时候吧,特别是物资短缺年代里长大的孩子,一块糖、一件新衣服就能让你高兴很久。当你从父母或其他人手里接过这样的礼物时,你心里充满了感激。你会说谢谢他们,你会非常珍惜那块糖,并用心去品尝它的味道,你会懂得欣赏自己的新衣,并且真心赞叹它的美好。
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你眼里的礼物越来越少,你能得到的越来越多的东西都被认为是理所应得,因为你聪明、能干、努力。然而,这个世界上聪明的人很多,自闭症患者中不少就是某些领域的天才。能干的人也多,努力的就更不用说,你看建筑工地上的那些工人,谁不比你辛苦?但是,并非所有比你更聪明、更能干、更努力的人都过得比你更富足安适。只能说你比他们幸运,而你却忘记感念自己的福报。
我并不是说人生在世就应该低头承受痛苦。其实不是我们自己选择受不受苦的问题,佛陀早就告诉过我们:诸受是苦。
世上没有一件事物是恒久不变的,所以我们拥有、经历的一切都会带来不安全感。这恐怕是无人能幸免的一种痛苦。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粗大的、细微的、强烈的、温和的痛苦伴随着我们短暂的一生,你也可以把它们称为压抑、孤独、怨恨、哀愁、恐惧、贫穷等等,这些东西无论我们现在做得好或不好都会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按理说,我们对痛苦应该很熟悉了,但事实正相反,我们只是熟悉自己面对痛苦时的那份恐惧和挫败,对痛苦本身却从不敢凑近仔细看看。
我从小到现在生过四次大病,每一次对痛苦的体会都不同。第一次是十岁左右出水痘,周围的孩子很多都因为这个病死掉了。我们那儿的人相信水痘出来之前喝水会危及性命,所以我连续几天喝不了水。我眼巴巴看着别人喝水,心里想:“这个病快点好吧!好了我就快乐了,我一定要喝很多很多水。”
第二次是在十一二岁被火烧伤双腿。那时也没有条件定期换药,只能听任两条腿反复发炎流脓。乡镇的兽医偶尔会给我消炎,每次都疼得喘不上气来。因为我害怕他,才忍着疼不敢吭声,但对其他人,我从不让他们动我的伤口。两条腿烂了快一年,村里人都说我会成为瘸子,可我一点不在乎,只是担心自己会错过许多玩的机会。等我稍能站起来,便立即瘸着腿出去玩耍了。
第三次生病是十八岁在佐庆熙日森藏文大学求学时,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劳累过度令我虚弱不堪,而这时突发的严重胃病一下把我击倒。卧床半个月,情形越来越糟。那时我倒不担心自己就要死了。贫病交加,客死他乡,并不可怕。藏地每一个修行人从踏上修行之路的第一天开始,就想好要远离家乡,去到无人之地,随时准备死在沟壑之中。我唯一遗憾的是还有那么多珍贵的教法没有学。
第四次生病是在1990年,心脏病又一次把我推到死亡的边缘。虽然那次抢救过来了,但心脏病从此与我结缘,时好时坏,不断给在身边照顾我的弟子制造惊吓。对于我这个普通修行人而言,病痛给了我观修出离心和菩提心的大好机会。它让我真切体会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常,往往就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死亡突然降临,说走就走,没有半点通融,再多的牵挂也得放下。
由自己的病痛,我体会到他人的痛苦。那个截肢的小伙子,那头待宰的牦牛,那个在废墟里寻找孩子的母亲……他们与我不再疏离,他们的痛苦,我的痛苦,原来是相通的,原本就是一个东西。
我的这四段经历可以代表人们对痛苦的四种态度:
有人希望痛苦尽快结束,结束了就会一直幸福下去;有人在痛苦的同时不忘享乐,痛苦并快乐着;有人虽然不再惧怕痛苦,但痛苦妨碍了他的修行;有人拥抱痛苦,在痛苦中找到通向自由的路途。
最近一位弟子跟我讲述了她的一次体验:
她因为疏忽而被人利用,深受伤害。如果按照以往的经验,出现这么大的危机,她的生活肯定会变得一团糟,她一定会惊慌失措,拼命想办法报复和弥补。但是这一次,她决定逆习惯而行,不急于自责或责怪他人,而是放松下来,让内心保持开放,去深切而清晰地感受那被伤害的痛苦。虽然同样会惊慌、压抑、懊悔,但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里有一个柔软的东西,那竟是对自己、对伤害她的人,对所有人、所有众生的一份悲悯。
全力以赴、苦心营建的生活原来是那样不可靠、不堪一击。生平第一次,她体悟到了出离心。
一般情况下,当人们遭受痛苦,尤其是受到伤害时,心量会变得狭小。最好整个人都能缩进一个桃核里,以为有坚硬的外壳保护会安全些,而实际上这只会使内心更加压抑和僵硬。不如把心打开,让自己暴露在痛苦中,让那种强烈的感受去瓦解心里根深蒂固的观念和习惯。这时,我们的本心,或者它折射出来的慈悲心、出离心、世俗菩提心才会有机会显现。
把自己看得太重是我们另一个顽强的习惯。虽然我们都知道佛陀的教诲——我执乃痛苦的根源,但回到日常生活中,我们依然把什么好的都留给自己,自以为是,特别在意自己的那一套,遇到问题就责怪别人。
抓取这个动作暗示着内心的恐惧。婴儿初生到这个陌生未知的世界,拳头是抓得紧紧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