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脸孔似乎不是咆哮就是在狞笑,神情似何只取决于光线。一些绿色斗篷披肩和绿色手套随意地散落在地。大约四十码外(从屋子这头到那头至少有二百码长),孤零零躺着一匹灰马,四肢僵硬地踢舞在空中,但动作早已定格。它的头不见了。从颈部暴露出乱成一团的电线,金属丝外包裹着黄色、绿色或红色的绝缘体。
他们慢慢地跟着奥伊走,后者轻快地小跑,根本无视这间屋子里的事物。小桌轮子滚动的响声在这里显得很大,回声隆隆的似乎隐匿着险恶。苏珊娜始终在仰头张望。一开始——这里本来必定灯火通明,但现在却只剩下稀疏的光线——她总觉得狼群在飘浮,似乎受到某种反重力装置的摆布。后来,他们走到了一处,日光灯大都亮着,于是她看到了绳索吊柱。
“他们肯定是在这里修理它们的。”她说,“要是还有人留下来干活的话,就是这里。”
“我觉得他们是在这里给它们充电。”埃蒂说,伸手指了指。现在他们都能在灯光下清楚地看到,远处的墙上有一排电力架。有些狼群依然笔直僵硬地站在里面。有些电力架上则空空荡荡,所以他们还能看到一些插头。
杰克突然冒失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怎么了?”苏珊娜说,“什么事儿?”
“没什么,只是……”他又忍不住笑起来,笑声在这间阴森的大房子里听来年轻得不可思议。“只是,它们看起来真像纽约中央火车站里的通勤乘客,在付费电话前排成一排,等着给家里或办公室打电话。”
埃蒂和苏珊娜听罢思忖了一会儿,接着也迸发出大笑。罗兰想,所以,杰克所见一定是真的。毕竟,他们都经历过,他对此并不惊讶。让他高兴的是听到了男孩开朗的大笑。杰克会为昔日的好友神父哭泣,这没错,但他还能开怀大笑这实在是太好了。非常好,真的。
3
他们要找的门就在电力架的左边。他们都一眼认出了标有云朵和闪电的神符,因为曾在“R。F。”留给他们的奥兹日常电话那页纸条背后看到过这个符号。但这扇门却迥异于他们曾遇到过的门;除了云朵和闪电,还显得尤其实用。虽然门被漆成了绿色,但他们能看得出来是钢铁材料,既不是硬木也不是鬼木。还有一圈灰色的门框,也是钢制的,门两边各伸出一根大腿粗细的绝缘光缆。光缆都嵌入了墙里。从这扇门后头传来粗暴的咕隆咕隆声,埃蒂心想,我可认得出这种怪声音。
“罗兰,”他压低了嗓门说,“你还记得我们去过的光束入口吗,在开始那阵子?那时候杰克还没有加入到我们的欢乐组合呢。就是这个。”
罗兰点点头。“我们在那里打中了沙迪克的守卫者。那些入口还没失效。”
埃蒂也点头称是,“我把耳朵凑到门上去听。这亡灵的石殿里一切都很寂静。我想,这就是亡灵的殿堂,蛛网连结,强大的电路板一个接着一个归于沉寂。”
事实上埃蒂是大声地在说,他一点儿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这也在罗兰的意料之内;那时候他被催眠了,或是差不多接近恍惚状态。
“那么,我们当时是在外面。”埃蒂又说,“现在我们是在门里面。”他指着通往雷劈的大门,并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那些粗极了的光缆。“给这扇门供给电能的机器听上去运转得不太正常。随时都可能熄火,永远打不开,那该怎么办呢?”
“该称作三星豪华游。”苏珊娜像做梦一样说道。
“我可不这么想。我们最好烧炭……罗兰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热炉子里烧炭。你的说法大概是,‘有的是地方存垃圾’,记得吗?”
“我说过吗?大声而清楚地说过这种话?”
“是啊。”罗兰把他们领到门前。他探出手,碰了碰门把手,又缩了回来。
“很烫吗?”杰克问。
罗兰摇摇头。
“带电?”苏珊娜又问。
枪侠还是摇摇头。
“那就走吧,”埃蒂说,“我们去扭扭屁股。”
他们凑紧在罗兰身后。埃蒂又把苏珊娜背了起来,杰克也抱起了奥伊。貉獭兴高采烈地笑着趴在杰克怀里呼哧喘气,金色的双眼明亮极了,如同抛了光的玛瑙石。
“要是——”要是门锁了我们怎么办,杰克本想这么问一句,但终究是没机会问了。罗兰用右手转动了门把手(枪则握在左手),推开了大门。在墙的另一面,机械体的巨大光缆深深勒在墙的凹槽里,听起来,运转声音现在几乎是无可救药了。杰克觉得自己闻到了什么热乎乎的味道:绝缘体在闷烧,有可能。当好多吊扇同时转动时,杰克告诫自己赶紧停止联想。电风扇呼呼直响,如同二战影片中的战斗滑翔机,而且,它们全都一颠一颠的。苏珊娜还伸出手挡在头上,似乎惟恐上面掉落什么。
“来吧,”罗兰斩钉截铁地喊道,“快!”他向前迈步,头都没有回一下。就在罗兰迈步穿过门槛的瞬间,好像他裂成了两半。在枪侠身后,杰克眼见一间阴暗幽深、仿佛大得无边无际的屋子出现了,比工作台区还要宽阔。还有银光闪闪、十字交叉形的光线,犹如纯光在疾驰。
“去吧,杰克,”苏珊娜说,“你跟上。”
杰克深深吸了口气,迈出步子。没有出现在声音洞穴经历的激流,也没有刺耳的钟鸣声。没有迹象表明将要经历一场隔界,哪怕一瞬间都没有。取而代之的却是从里到外被翻了过来的感觉,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恐怖体验,他有生以来从未感受过这么可怕的晕眩。杰克弯下腰,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了。奥伊从他怀里滑出去,他甚至都没有发现。他呕吐起来。罗兰就在他身边,也是四肢撑地,一模一样,也在呕吐。不知从何处传来低沉稳重的轧轧声,是叮——叮——叮——的钟鸣声,而且在清晰的回声中越来越响。
杰克扭过头,想对罗兰说,现在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要派遣机器人奇袭兵穿越这道该死的门,可话还没出口,他又吐了起来。最后一餐稀里哗啦地全倒出来了。
就在这时,苏珊娜也发狂一般大叫着“不!不!”。接着又传来“放我下来!埃蒂,快放我下来,趁我还没——”随后,话语就被猛烈的翻江倒海的呕吐声淹没了。埃蒂坚忍地先把她安放在裂了缝的水泥地上,然后立刻扭过头,加入了这支呕吐四人合唱团。
奥伊跌倒在地,剧烈地干咳了一阵,才重新站起来。它两眼无光,头昏目眩,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或许是杰克把自己的感受力传染给了貉獭。
恶心的感觉渐渐缓和下来,这时,他听到脚步声,在回声中噼啪噼啪地靠近。三个男人急匆匆地朝他们跑来,全都穿着牛仔裤,蓝格纹衬衫,还都穿着仿佛自家缝制的古怪鞋子。其中最年长的绅士一头蓬乱的白头发,跑在最前面。三个人都双手高举在空中。
“枪侠!”白发老人高呼起来,“你们是枪侠吗?如果是,千万别开枪!我们是你们的人。”
罗兰看起来也无法瞄准任何人(那我也不想以身试法,杰克心想),他努力想起身,刚直起半截身子,却又单膝跪下,发出又一轮剧烈的呕吐声。白发老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拽着他站起来,也顾不得任何见面礼了。
“反胃得太厉害,”老人说,“没人比我更知道了。幸运的是,恶心很快就会过去了。你们必须立刻跟我们走。我知道你们压根儿不想走,但你瞧,畸-达目书房里已经响起了警报声,所以——”
他停下不说了。几乎和罗兰一样湛蓝色的双眼惊得瞪大了。即便在阴暗的光线里,杰克依然看得见老人家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的两个伙伴也跟上了他,但他好像根本没看到他们。老人正直勾勾看着的,恰是杰克·钱伯斯。
“鲍比?”这声呼唤轻微之极,“我的上帝啊,这是鲍比·加菲尔德吗?”
第五章 缝-特特
1
白发先生的两位随从都比他年轻得多(罗兰认为其中之一甚至不到二十岁),两人看来都害怕极了。当然,是害怕被误认为敌人而中弹身亡——因此当他们从暗处跑来时才会高举双手——但是,还另有原因,显然他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会当即被暗杀了。
老者的样子恍如痉挛,似乎要把自己从什么隐秘的地方使劲拽出来。“你当然不是鲍比,”他喃喃自语,“头发颜色不一样,这是其一……而且——”
“泰德,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三人中最年轻的男子火急火燎地说,“我的意思是,马上就走!”
“是的。”老者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依然死死盯着杰克。他举起一只手捂住了双眼(在埃蒂看来,他就像流浪的算命先生,正准备表演了不起的读心术),随后又放下手来,“是的,当然要走。”他看着罗兰说,“你是首领吗?蓟犁的罗兰?艾尔德的罗兰?”
“是的,我——”罗兰刚一开口,又忍不住弯下腰继续呕吐。再也吐不出什么了,只有拖得长长的口水;他早已吐光了奈杰儿精心准备的汤和三明治。他抬起一个微微颤抖的拳头放在前额,一边行礼一边说:“是的,您比我强,先生。”
“那无关紧要,”白发老人回答,“你们会跟我走吗?您和您的卡-泰特?”
“毫无疑问。”罗兰答。
在他身后,埃蒂再次勾起身子吐起来。“真他妈的!”他的声音哽住了。“我以前觉得坐灰狗就够糟糕的了!可是和这东西比起来,那长途车就像……像……”
“像是玛丽皇后号上的头等舱。”苏珊娜替他把话说完,她也虚弱之极。
“快……快走吧!”年轻人着急地催促道。“要是黄鼠狼已经带着獭辛分队出发了,五分钟内就会到这里!那只猫爬得可快了!”
“没错,”白发老人表示同意,“我们真的不得不走了,德鄯先生。”
“带路!”罗兰说,“我们会跟上的。”
2
出口不是火车站,大棚顶下,似乎是个无边无际的轨道中转站。杰克先前看到的银光闪闪的线条是纵横交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