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力拍拍他的背,“听你这么说我真的感觉很好。”
当然很好。来自泰勾的芬力在担任保安主管的任期里确实贡献卓著。这些年来,他手下的保安部骨干们杀死了六七名断破者——全都是想家想疯了最后就想逃跑——另外,还有两名因切除了前额脑叶而变成了痴呆,只有布劳缇甘一人确实“穿越了警戒线”(平力是从电影《十七号战俘营》①『注:《十七号战俘营》,一九五三年的美国电影。』里学到这种说法的),但他们把他揪回来了,上帝有眼。坎-托阿居功自赏,保安主管也任其洋洋得意,但平力知道:事实上,是芬力部署了每一次行动,从头到尾都是他的功劳。
“不过,我的感觉可能不止是神经紧张。”芬力继续说,“我真的相信:有些人的直觉非常准确。”他大笑起来,“怎么可能不相信呢?待在这么个先知者、后知者全都吵吵嚷嚷的鬼地方。”
“但没有意念移动者,”平力说,“对吗?”
意念移动,说的是一种运用心智力量搬运物体、乃至人体的强大天赋,底凹的员工尤其害怕这种特异功能,理由也相当充分。但凡一个意念移动者报起仇来,那就会有无休止的大浩劫。比方说,搬来外太空的四亩八分地、或是制造一场真空龙卷风。幸运的是,他们有便利的测试法(操作起来极其简便,但所需要的设备是由上一代人留下来的,因而他们无人能知这些机器还能运转多久)和一套简单有效的程序(同样,也是先人留下来的),能轻松地将危险的特异功能者从人群中挑出来,因为他们的潜能会导致短路。冈林医生能在两分钟内照顾好被检测出来的潜在意念移动者。有一次,他曾这样说:“这太好使了,简直能把脑部手术搞得像输精管切除术那样轻松。”
“绝对没有他妈的意念移动者。”芬力此时这样回答,他带领佩锐绨思走向一套设备的控制台,那东西怪诞阴森之极,很像苏珊娜·迪恩可视化了的道根。芬力指着两组留有前人抓痕的刻度盘(酷似找不到的门上的印记)。刻度盘上的每个指针都指向左侧的。标记。芬力用毛茸茸的拇指轻拍几下,两支指针都轻跳一下,又落回了原位。
“我们不能很明确地了解这套刻度盘究竟是用来检测什么的,”他说,“但有一种指标确实可以测得出,那就是意念移动潜能。我们曾把企图遮掩这种特异功能的断破者带来测试,他们被识别出来了。新泽西的平力先生,即便意念移动者藏在木料堆里,这些指针也会战战兢兢地跳起来,指在五十甚至八十的位置。”
“所以呢,”平力掩着微笑,半是严肃地扳起了手指,“没有意念移动者。没有流血的雄狮矗立在北方。没有枪侠。哦!绿斗篷们死在电脑病毒之下。如果就是这么一回事,你骨子里的直觉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样的苗头?”
“我想,是越来越逼近终点了。”芬力沉重地长叹一声。“今晚我要派双倍守卫兵在瞭望塔上执勤,还有,警戒线周围的类人和罗德人也要加倍。”
“就因为你觉得苗头不对。”平力微微一笑。
“对,对,苗头不对。”芬力的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漂亮精细的小利齿都掩在光泽饱满的褐色嘴唇里。
平力拍拍他的肩,“来吧,我们上去看看阅读室。也许看到所有断破者们都在安心工作你就会放宽心了。”
“也许会吧。”芬力应声答道,但依然紧绷着脸。
平力温和地说:“芬,没关系的。”
“大概是吧。”獭辛说着,满脸狐疑地环顾一圈设备机房,又看了看毕曼和特瑞劳内这两个低等人,他们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等待两大主管闲聊完毕。“大概是吧。”只有他的心对此并不确信。他心里惟一确信的是:厄戈锡耶托里没有意念移动者。
遥感勘测器从不撒谎。
7
毕曼和特瑞劳内目送他们沿着嵌贴橡木护墙板的地下室走廊一路走到了员工电梯,同样,电梯也由橡木护墙板包着。电梯间的墙上挂着一只灭火器,旁边又有一条标语,提醒底凹-乡民团结一致、万众一心创建无火安全环境。
这条标语同样倒挂着。
平力和芬力的视线相遇了。总管觉得自己看出来保安主管露出想笑的表情,但也可能只是他自己的幽默感作祟,好像照镜子一般在对方身上映出了自己。芬力一言不发地扯下标语,倒过来,再挂上墙。电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噪音,对此两人都未加评论。电梯在上升时颤颤巍巍地摇摆不停,同样,他们也没有说什么。要是电梯出了故障半道停住了,顺着上面的缆绳爬出去就行了,即便是像佩锐绨思这样稍稍超重(呃……其实是严重超重)的人也没问题。丹慕林屋算不上高楼大厦,到处都是可以帮忙的人。
他们到了第三层,闭合的电梯门上的标语正挂着。仅限员工使用。请使用钥匙。若误停这一层请当即下行;若立即上报则可免责。
芬力掏出了钥匙卡,他似乎故作漫不经心(上帝诅咒他那对没有表情的黑眼睛)地问了一句:“你有没有赛尔先生的消息?”
“没有。”平力说道(几乎有点执拗),“我其实也不希望听到他那边的消息。我们与世隔绝待在这里是有道理的,就好比退回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像曼哈顿项目里的科学家们一样,我们被故意遗忘在这片沙漠里。上次我看到他时,他告诉我可能……唔,就是上次我看到他那会儿。”
“别紧张。”芬力说,“我只是问问。”他将钥匙卡插入密钥槽里刷了一下,电梯门张开时,发出极恐怖的尖利噪音。
8
阅读室位于丹慕林屋的中心地区,是一间又长又高的大屋子,同样围着橡木护墙板,并有一片玻璃天花板,以便厄戈那稀世珍贵的阳光能顺着三层楼高的窗子洒下来。在他们进门正对面的阳台上,站立着怪诞的三重唱组合,一个是乌鸦头的獭辛杰克李,一个是坎-托阿机械师,名叫康罗伊,还有两个类人卫兵,平力一下子想不起他们的名字了。獭辛、类人和坎-托阿能共事数小时,这完全得仰仗小心翼翼的——有时也是脆弱不堪的——谦恭有礼,不过下班之后,没有人会乐于看到他们是如何打交道的。而且,若提到“打交道”的话,阳台绝对是禁区。下面的断破者们既不是动物园里的野兽,也不是水族馆里招摇异国风情的漂亮小鱼儿;平力(芬力也是)向员工们反复强调过这一点。在多年任职中,厄戈锡耶托的总管只对一个员工动过怒,那个地道的白痴类人守卫名叫大卫·勃克,他当真朝下面的断破者们扔了点垃圾——是花生米皮儿吗?当勃克意识到总管大人要严厉惩办他时,忍不住恳求再给他一次机会,并发誓再也不做这等辱没身份的蠢事。平力只当没听见。他看到一个杀鸡儆猴的好机会,足以在其后数年乃至数十年间让其他人闻风丧胆,于是他抓住了这个机会。如今,你能看到真切的白痴勃克先生走在林荫道或是边界左路上,嘴角耷拉着,双目无神而又困惑——我差不多知道我是谁,我差不多记得我做了什么才得了这番下场——那双眼睛仿佛在这样说。他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提醒各级员工:当着断破者的面不能肆意妄为。不过,倒没有规定员工不得到阳台上来,所以他们总喜欢一次又一次地上这儿来。
因为这里风清气爽。
原因之一,在工作中的断破者们近旁就意味着不需要交谈。只要你从另一边第三层楼的大厅走下来、或是从两架电梯中的任何一间走出来,一推开通往阳台的小门,所谓的“好心情”就会迎面扑来、涌入你的心扉、打开五官六欲。平力不止一次想过:要是赫胥黎①『注:阿道司·赫胥黎(1894—1963),英国作家,代表作有《旋律与对位》和《美妙的新世界》等。』在此,说不定会欣喜若狂的。有时候,人们发现自己离开三楼阳台时脚步轻盈得就像在飘。掩在口袋下的东西竖起来、悬在半空里。你转念发现:原本令你感到丧气困惑的局面仿佛自行消解、荡然无存了。如果你忘记了什么,比如说五点钟的约会、姐夫姓氏的中间名,那你尽可以到阳台上来。甚至在你意识到自己忘却的事情极其重要时你也不必沮丧。不管带着多么恶劣的心情而来(首先,恶劣心情总是上阳台来的最佳理由),人们总带着微笑离开阳台。仿佛,这里充盈着某种“快乐气体”,源源不断地从下方的断破者那儿升腾上来,肉眼看不见,哪怕用最精湛的遥感勘测器也测不出。
两人在路过时向三重组合卫兵打了招呼,随后,搭着熏色橡木扶拦往下望去。下面的房间堪比于伦敦某些绅士俱乐部捐资筹建的豪华图书馆。小书桌和墙壁(当然,也是橡木的)上的灯发出柔和的光芒,有些闪光甚至来自于货真价实的蒂凡尼珠宝配饰。地毯全都是土耳其产上等货。一面墙上挂着马蒂斯的画,对面的墙上是伦勃朗……第三面墙上则是蒙娜丽莎。蒙娜丽莎的真迹,和摆放在楔石地球上的卢浮宫里的赝品可不一样。一个男人双手背在身后,站在这幅画前。从上面看下去,他好像是在研读这幅画作——大概,是想努力解开那闻名于世的神秘笑容背后的隐语——但平力心里明镜一般。捧着杂志、仿佛正在仔细阅读的男男女女也都一样,你若也在下面,和他们在一起,就会发现他们目光空茫地停在《哈泼》或《麦考尔斯》的封面或是某一页上。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穿着华美的吊带夏裙——那可能是在罗迪欧大道上的童装成衣店里一掷千金买来的,现在她坐在壁炉旁的玩具小屋前,但是平力非常清楚:她决不会对丹慕林屋的精美复制品感兴趣。
三十三人在下面。共有三十三人。八点钟,亦即人造阳光消失后的一小时后,三十三名精力充沛的断破者将组队来这里集合。还有一人——独一无二的一个人——似乎随心所欲地来了又走了。这家伙曾冒死翻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