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塔的石阶因此建得非常陡峭,哨兵爬上去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
另一个哨兵听到伙伴的吆喝,慢吞吞地走到城墙边,顺着前者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男人,还有一个是女人,另外那个裹着斗篷的,看不清是男是女。”两个人浑身上下都披挂着手工粗糙的盔甲,铁打的腰带扣、像水桶一样又深又重的头盔、牛皮甲胄郎里郎当地挂满了铁链子,走起路来像个机器人,浑身上下吱吱嘎嘎、叮叮当当地作响,脑袋上还扣着锈迹斑斑的头盔,看不清真面目。不过,从后一个哨兵说话的声音和他走起路来那蹒跚的步态可以看出,他已经上了年纪了,比前一个要老一些。“那个穿黑斗篷的样子有些蹊跷。”他说,“等会儿他们走近了才看得清真面目。”
年轻的那位哨兵把身子使劲探出城墙,迎着大海上炫目的夕阳反光,眯着眼睛观察了好大一会儿,几颗松动的铆钉从他那锈迹斑斑的盔甲上脱落下来,沿着凹凸不平的悬崖蹦蹦跳跳、叮叮当当地坠进大海里。“肯定是一个女人。”他说,“我敢肯定,如果她不是个娘们儿,我就不是个爷们儿。
“那倒好了。”年纪大的哨兵不以为然地说,“因为你当一个爷们儿也是白当,整天光知道游手好闲,正事不干。听着,年轻人,不要太自以为是,在你没有看清那个人之前,不要忙着说那人是男还是女。做人应该谨言慎行。
另一位没搭理他,继续低头朝来人嘹望着。“我长了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看人看走过眼呐,我敢担保,这个人肯定是个女的。不过,看她那样子,确实有些蹊跷,和我以前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老人家,如果以前我总惹你生气,还请你老多多海涵。不过这次,我不得不说,你老确实是老眼昏花了。”
他使劲把身体探出墙外,眯着双眼,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下面路上那三个缓缓移动的人影,他在厚厚的头盔里面瓮声瓮气地说:“其中那个老一点的女人好像腿崴了,走路一瘸一拐,一脸晦气。还有一位看起来倒很和气,乐呵呵的,这人看样子像是一个跑江湖卖艺的,也许是一位说书先生。嗯,很像。”他自言自语道,然后很久很久没有说话,看着那三个不速之客越来越近。
“还有另一位呢?”老年兵士话中带刺地说,“你小子洞察秋毫,是不是一眼就把她看穿啦?说呀!那人是干什么的?老汉我洗耳恭听哟。”他那沙哑的声音从头盔里面传出来求,听起来就像是一只爪子在里面咯吱咯吱地抓。
“抱歉,那个女人实在蹊跷,让人难以捉摸。”年轻哨兵说,“我也说不上来,即使她离得这样近。”他说话的口气一下子缓和下来,不像刚才那样趾高气傲。“咦,怪哉!看她的长相,好像年龄也不小了,可她那样子却好像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一样。你看她走路的样子,看她如何转身,看她摇头的动作,就像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好像她还刚刚在学习这些动作一样。你能看清她喘气的样子吗?好像她以前从来没有呼吸过,好像不知道空气是可以呼吸的一样。蹊跷!实在是蹊跷!尽管她看起来有十几岁的样子了,可是,如果有人说她是今天早晨刚刚出生的,我也不会怀疑。”
老年哨兵俯身打量着这三个不速之客,此刻他们已经来到了城堡跟前。那个高个子男人最先看到塔上的哨兵,接着那个一脸晦气的女人也抬头朝他们看来,但除了那一身像一堆废铜烂铁般的盔甲,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忽然,那个披着破烂黑色斗篷的女孩抬起头,朝塔上看来,哨兵下意识地慌忙向后一闪,她只来得及看到一只易拉罐做的铁皮手套在城墙上一晃,就不见了。女孩和她的两位同伴一会儿功夫就走到城堡下面,从哨兵的视野中消失了。
“她可能是一个疯丫头。”老年兵士自言自语道,“正经姑娘像她这样大的年纪,不会有像她这样的表情,除非她是一个疯子。啧啧,这么漂亮,却是个疯子,真是可惜了。”
“你说哪一个是疯子?”年轻的哨兵好久没有出声,听他这样一说,连忙问道。
“还能是哪一个?那个今天早晨刚刚出生的姑娘呗。刚出生?亏你想得出来。我倒宁愿她是个疯子。走吧,伙计,下去看看。”
当那三个不速之客走到城堡人口处时,这一老一少的两个哨兵已经雄赳赳、气昂昂地把守在大门两边了。只见他们一手高举锈迹斑斑的方天画戟,一手紧握满是缺口的弯月大刀。方天画戟交叉成十字,弯月大刀紧护腰前,两人浑身披挂,凛然屹立,活脱一对铜打铁铸的门神,真个让小鬼闻风丧胆,邪魔退避三舍。却说那三位不速之客,见状岂敢造次,慌忙停住脚步,禁不住面露畏色,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自然明白,这两位好汉手中的家伙可不是吃素的。
“来者通名!,”老年哨兵厉声喝道。
那位瘦高个子男人抢前一步,抱了抱拳,说:“鄙人魔法师史曼德里克是也。这位是茉莉·格露女士,鄙人的搭档,这位嘛……嗯,是阿玛尔狄亚小姐⑧。”他吞吞吐吐地说出那位白色少女的名字,说话时好像喉咙里卡了什么似的。“我等前来拜见尊贵的哈格德国王。”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等不辞路途遥远,但求一见。”
老年哨兵一直给年轻的那位使眼色,示意他开口问话,但那位此刻眼里只有阿玛尔狄亚小姐,只恨自己少长了两只眼睛,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老人家只好继续盘问道:“求见吾王,有何贵干?”
“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史曼德里克回答道,“然事关重大,我等只能向国王面禀,岂能向尔等守门护院之辈泄露天机?快快引见,休要误事!”
“哼!休说大话,你们这样的江湖郎中,老子见得多啦,哈格德国王的金銮殿岂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进就进的?”老年哨兵阴声问道。尽管口里这样说,他却是不敢怠慢,话音刚落,就一个向后转,然后,荷戟在肩,宝刀人鞘,抬着头,腆着胸,起劲地挥动着他那老胳膊老腿,迈着大步,带着来客走进了城堡的大门。求见国王的访客们杂沓地紧随其后,那个年轻的士兵断后,但他好像全然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一门心思全放在这位阿玛尔狄亚小姐身上。他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情不自禁地模仿着她的一举一动,可他自己却浑然不觉,连走路的脚步也放得跟她一样轻柔灵巧。女孩在走近大门前迟疑了一下,回首望了望大海,他也学着她的样子,停顿了一下,望了望大海。
老年士兵一回头看见年轻士兵那怪怪的样子,气得鼻子都歪了,气愤地骂了几声,可是他仍是浑然不觉,一副失魂落魄,心醉神迷的样子。他的心就好像是远处烟波浩淼的人海上一只迷失了方向的船,兀自茫然飘荡。他紧跟着阿玛尔狄亚小姐,和她前脚跟后脚地走进大门,心中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旋律,他不由自主地就轻声哼唱了起来。歌声惆怅而忧伤,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很久很久以前的岁月传来的:
韶华空蹉跎
往事成云烟
欢乐与忧伤
尽付白云天
他们穿过一个用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成的院落,院中空无一人,只有浆洗过的旧衣服挂在晒衣绳上,像是站成一排的乞丐,孤苦伶仃地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穿过院子,他们钻进一道逼仄的小门,进入一座巨大的大厅。这座大厅大得不可思议,环顾四周,只觉一片黑咕隆咚,看不见墙壁,像是来到夜色迷蒙、辽阔无边的旷野。抬头望去,大厅的穹隆高不见顶,就像一口倒扣的深不见底的古井。客人们战战兢兢地穿过幽暗的大厅,不时地看到巨大的灰白石柱从他们面前拔地而起,扶摇直上,高得看不见尽头,好像要刺穿古堡直冲云霄一样。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除了他们自己的呼吸声,听不见一丝别的动静。他们的呼吸声在很远的墙壁上变成回声,荡漾开来,嗡嗡嘤嘤地充满大厅。过了一会儿,当他们习惯了大厅的寂静,透过四处弥漫的回声,他们还能听到四周到处是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许多看不见的幽灵正悄然向他们包围过来,就在身边的幢幢黑影中,心怀鬼胎地窥探着这些冒险深入凶宅的不速之客。他们杂沓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响亮,好像空谷足音一般,愈显得这巨大的厅堂空旷而诡异。茉莉早已吓得浑身哆嗦,紧紧地靠在史曼德里克身边,不敢落下半步。
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穿过大厅,在他们面的又出现了一道小门,走进小门,是一道又陡又窄的楼梯。楼梯扶手的墙上,只开了几个小小的窗户,几道昏暗的光线泄露进来,立刻淹没在浓重的黑暗之中。楼梯盘旋着上升,而且越往上爬,楼梯就越逼仄,旋转的弧度就越小。到最后,几乎每上一阶就有一个急转弯,楼梯狭窄得几不容身,他们不得不侧楞着身子,挪动着脚步,觉得自己好像正在爬进一个螺蛳壳中。四周的黑暗如一个巨大的恶魔,瞪着邪恶的眼睛逼视着他们,伸出粘糊糊的触须触摸着他们,张开黑洞的大口吞噬着他们。到处弥漫着沼泽地一样的潮湿、污浊的气息。
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隆声,那声音似乎从很深很深的地底下传来,但又好像就在他们的脚下。随着这轰隆声,整个城堡就像一条突然搁浅的破船一样,剧烈地颤抖起来,跟着又传来一声低沉的哀嚎,楼梯吱吱嘎嘎地怪叫,灰屑在四周纷纷扬扬地飘落,古堡似乎眼看着就要土崩瓦解。三位来访者立足不稳,惊声尖叫,狼狈不堪地趴在抖动不已的楼梯上,不敢动弹。那两位兵士,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不动声色地继续往上爬,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那个年轻的哨兵俯在阿玛尔狄亚小姐的耳边,关切地低声叮嘱说:“没事儿,不必担心,不过是公牛在打哈欠。”果然,那可怕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瞬间的骚动渐渐平息了下来。
前头带路的老兵猛地停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