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痛楚穿透他的身体,他失魂落魄地丢掉手中的诗稿,全不见了刚才才华横溢的神气,他转身就溜,想躲得越远越好。但是,李尔王子毕竟是一个出生人死的英雄,跑出几步,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镇定地看着她,彬彬有礼地说:“尊敬的小姐,晚安。”
阿玛尔狄亚小姐伫立在黑暗中,满怀戒心地注视着他,她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但他刚要碰到,她又倏地缩了回去。“你是何人?”她轻声问道,“你是卢克吗?”
“我是李尔。”他回答道,心中突然一惊,“你不认识我?”她没有回答他,而是警觉地退后几步。她后退的步子轻盈如水,就像林中野兽灵巧的碎步,而且她微微躬下脖颈的姿势也很像山羊或者是野鹿俯首照水的样子。他又重复了一句:“我是李尔呀。”
“那个老太婆!”阿玛尔狄亚小姐神情恍惚地说,“哦!月亮出来了。”她又浑身一激灵,终于认出了他,但她整个身体的姿态仍然充满野性和警觉,不肯向他靠近半步。
“你做噩梦了吧,尊贵的小姐。”他问,又恢复了往日骑士般的语气,“我衷心希望能够知道你梦到了什么。”
“我以前也做过这样的梦。”她幽幽地说,“我被关在一个又大又冷的笼子里,旁边还有别的笼子,里面关着野兽,还有一个老太婆。但我不想麻烦你,尊敬的王子,这样的梦我已经做过好多次了。”
看样子她想走开,但王子的话语间流露出来的那种英雄气概留住了她,森林里的野兽在呵护幼兽的时候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一个经常复现的梦境是一位信使,它是来警告你,或者是提醒你那些你不该忘记的东西。如蒙不弃,敬请明示,在下不才,或许能为你解开梦中之谜。”
她停住脚步,微微侧过脸,看着王子,目光中依然充满警觉,那神情就像一只藏在从莽之中的野鹿伸出头颅,机警地窥视外面的动静。但她的眸子里却渐渐升起了一种惟有人类才会有的迷惘的神情,若有所失的样子,好像忽然忆起了很久以前失落的东西,又好像是在追悔失之交臂的良机。这个时候,即使王子眨一眨眼睛,她可能就会扭头离开。但他眼睛一眨也不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脉脉的目光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她欲去又止。当他闯荡江湖,与狮身鹰首的格立芬和吐火怪兽喀麦拉对峙时,就是依靠这种神闲气定的眼神让它们松懈了戒心。他的目光落在她那赤裸而白皙的纤足上,心中一阵痛苦的抽搐。野兽的獠牙和鹰怪的利爪曾让他遍体鳞伤,却从来没有让他这样痛苦过,不过,再大的苦楚他也能忍受,因为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阿玛尔狄亚小姐说:“我总是梦见一些黑色的铁笼子,铁栅栏又粗又冷,里面关着一些像是野兽又不像是野兽的怪物。其中有一个长着翅膀的怪物,它的翅膀在月光下扇动起来发出铁片一样的哗啷声。有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长着一双绿色的眼睛,手上全是鲜血。”
“那个又高又瘦的男人肯定就是你的舅舅——魔法师。”李尔王子沉吟道,“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血淋淋的双手,倒没有让我感到意外。你舅舅长得什么样子,我从来就没有在意过。我这样说,你不会介意吧?你梦到的就这些吗?”
“我自己也说不全。”她说,“每次没等整个梦结束,我就被吓醒了。”恐惧的阴影再次袭来,她刚刚平静下来的眼神,仿佛一个清澈宁静的池塘,被突如其来的一片乌云投下了浓浓的云翳。池塘上迷雾乍起,随风舒卷纠结。她说:“我好像梦见自己一直住在一个美好的地方,那是一个很安宁的地方,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离开了。黑夜在我四周燃烧,但又好像是在白天,我在温暖的山毛榉树林中散步,雨绵绵不绝地下着,总也下不停。还有蝴蝶,可爱的歌声,坎坷不平的道路,像是鱼骨架一样的城市,那个会飞的怪物杀死了老太婆。我跑呀跑呀,跑进一堆大火里,可是火是冰冷的,不管我往哪里跑,却总是跑不出去。我还梦到自己的腿毛茸茸的像野兽的脚……”
“小姐,”李尔王子突然打断她的话,“尊贵的小姐,求求你,别说了。”他觉得她的梦境正像一团巨大的阴影压下来,横亘在他和她之间,黑影中有些东西他也似曾相识,可是他却不想去触及它。“请不要再说了。”他央求道。
“可我必须把话说完,”阿玛尔狄亚小姐说,“因为这个梦我从来也没有做完过。即使在我醒着的时候,也好像在做梦。当我走动、说话、吃饭的时候,我也分不清这是真的,还是在做梦。我好像记得一些从来也不会发生的事情,刚刚发生的事情却反倒记不清了。大家看着我的样子,就好像我以前应该认识他们似的,可我好像只是在梦中才见到过他们。即使在我醒着的时候,那团大火也越来越近……”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他激动地说,“这个城堡是一个女巫修建的,别在这里谈论噩梦,小心弄假成真。”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不是因为她的梦境,而是因为她竟然这样头头是道地叙述自己的噩梦,而没有被吓得哭成一团。他是一个见多识广的英雄,惯于怜香惜玉,见过不少女人,了解喜欢哭泣的女人,知道该如何去哄她们开心,比如送给她们一些猎物。可是,她谈论自己恐怖的梦境时那不动声色的神情,却让他大惑不解,让他怜香惜玉的心思一下子没了用武之地。他平时乐于摆出的那副矜持的神情这时早已荡然无存,开口说话时,竟然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结结巴巴了,好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愣头小子。
“你放心,以后我会好好地照应你的,只要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以前我光知道在你面前卖弄自己的武功,光知道给你送龙头。不过,我那确实出于一片好心,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道该送给你什么。我刚刚成为一名骑士,在此之前,我什么也不是。我只不过是父王眼里的一个笨蛋,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也许,现在我这样子仍是一个笨蛋,不过是另一种笨蛋。但是,我一心只想为你效劳,你不该让我白费心机,希望你能明白告诉我,你到底要我干什么。不一定干什么惊天动地的英雄壮举,只要对你有用就好。”
阿玛尔狄亚小姐的脸上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自从她来到这个阴森的古堡,这还是她第一次开颜。尽管那只是一抹淡淡的笑意,倏忽即逝,就像一纤新月的溶溶光晕在云层间乍现即隐。可是,在李尔王子的眼里,却像一片温暖的阳光,不仅照亮了幽暗的古堡,也温暖着他的心田。他真想拥上去,伸出双手掬起她的笑靥,捧在面前深深地吸吮,可他没有这个胆量。
“请你给我唱支歌儿吧。”她说,“只有真正的勇士,才敢在这样阴森、凄凉的城堡里放声歌唱。唱支歌会很有用,唱吧,大声唱吧!你的歌声会帮我驱散噩梦,让我忘掉那些总是在我的记忆中浮现的怪物。唱吧!王子殿下,如果你高兴唱,就唱吧。唱歌好像有损勇士的风度,可我喜欢听人唱歌。”
于是,李尔王子放开歌喉,唱了起来,他的歌声朝气蓬勃、欢乐而明朗,好像黎明前的曙光,驱散了笼罩在他们四周的黑暗。那些一直潜伏在暗处的小妖怪,听到歌声,纷纷扑打着粘糊糊的翅膀,四处躲避,好像惧怕光明的蝙蝠一样。他早已胸有成竹,因此歌声脱口而出,源源不断。他唱道:
忆昔年少轻狂日,
怜香惜玉占花时。
思美人所思兮爱美人所爱,
芳心揉碎,委顿尘埃,
零落成泥兮落英缤纷。
何肯,爱欲轻吐言,
未妨惆怅弄机玄。
似水年华如逝云,
如风搅雪众美人。
其乐何融融兮其醉之陶陶,
非美弄酒,真心难道,
花影凌乱兮吾谁与从。
高情不入时人目,
独立特行吾不顾。
搔首问天天不语,
时人谁识余心苦。
清风行碧涛兮赤子仍在望,
美人踟躇,我心如岩,
姗姗来迟兮顾影流连。
何肯爱欲轻言吐,
观吾之行识吾苦。
倾城佳人终到来,
博雅温柔叹捷才。
燕语如莺声兮一醉一迷离,
世人皆醉,郎心独醒,
妾愿为衣兮庇郎玉体。
娇语未绝郎竟逃,
玉人仰药赴碧涛。
搔首呼天欲问天,
心底话儿要吐完。
文雅之年少兮竟日益凋残,
浮浪小生,颓废诗酒。
吾岂无爱兮积习难返,
何肯爱欲轻吐言,
惆怅断弦狂且谵。
他的歌声刚落,阿玛尔狄亚小姐居然开心地笑了起来。随着她银铃般的笑声,这座阴森、古老的城堡好像轰然四散、土崩瓦解,浓重的黑暗化作片片碎絮随风飘散。“好极了!”她说,“谢谢您,王子殿下。”
“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唱这首歌。”王子神情羞涩地说,“我父王的一个卫兵经常唱这首歌给我听,我不信事情真的会像歌中唱的那样,我想爱情会比习惯或者环境更强大。我相信有些人会终生等待他的心上人,海枯石烂不变心,直到他的心上人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阿玛尔狄亚小姐的脸上再一次荡漾起甜美的微笑,但她没有回答他,王子斗胆朝她走近一步。
他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勇气,满含柔情地对她说:“如果我能办得到,我会走进你的梦境,保护你,把那些纠缠你的可恶的东西消灭干净,就像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们一扫而光。但是,我无法走进你的梦境,除非你梦到我。”
没等她开口回答,就听到旋转楼梯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哈格德国王气急败坏的声音:“是他,是他在唱歌,无缘无故地唱歌干什么?”
回答他的是宫廷魔法师史曼德里克诚惶诚恐的声音:“陛下不必在意,他唱的不过是一首骑士歌,所谓骑士罗曼斯是也。他每次出发去冒险时,都会这样唱,每次凯旋而归时,也会这样唱。我敢肯定,陛下……”
“但他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