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次出发去冒险时,都会这样唱,每次凯旋而归时,也会这样唱。我敢肯定,陛下……”
“但他从来没有在这里唱过。”国王说,“他每次出发去从事他那愚蠢的江湖冒险时,他确实总是唱这首歌,我当然知道,因为骑士们都是这样干的。但现在他却在这里唱,不是歌唱勇敢,也不是歌唱角斗,而是歌唱爱情。她在哪里?刚才这里的石头都在颤动,就像平时红牛在地底下翻身时一样,我就知道他在唱情歌,没听清他的歌声之前我就知道他在唱情歌。她去哪儿了?”
这时,王子已经走到阿玛尔狄亚的跟前,两双眼睛在黑暗中脉脉相对,但两个人谁也没有动。哈格德国王的怒吼声带来的突如其来的恐惧,不管在他们两人之间产生了什么样的感受,对于王子来说,可谓来得正是时候。在他们上方,有一个楼梯平台正好通向一条走廊。他们转过身,撒腿就跑。尽管走廊里漆黑一团,两人什么也看不见,但能够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吸,能够亲切地感受到对方就在自己身边。她赤裸的双脚灵巧无声,就像她给他的无声的许诺,但他沉重的皮靴却在石头走廊里激起响亮的回声。哈格德国王却并没有追上来,只有他那沙哑的声音尾随着他们,在过道里嗡嗡嘤嘤地回荡。只听魔法师低声下气地劝告道:“不过是几只老鼠,殿下,不必在意。幸好我有几个专门对付老鼠的咒语……”
“让他们跑吧。”国王说,“他们这样逃跑,倒蛮中我的意。”
两个年轻人不知道跑了多久,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最后终于停住了脚步,四目相对,含情脉脉。
哈格德王国的冬天寒冷而漫长,呜咽着,蠕动着,不愿意离去。冬天过后,紧接着的并不是明媚的春天,而是短促、酷烈的炎夏。冬去夏来,寒来暑往,古堡中的时光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在死气沉沉中缓缓流逝。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枯寂的生活,都早已不抱任何幻想。茉莉·格露是其中最为忙碌的一个人。她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做饭,洗碗,冲洗石板地面,缝补铠甲,擦刀磨剑,砍柴,磨面粉,喂马,打扫马厩,把他们偷来的金子和银子熔化了放进国王的金库里,制作连麦秸都不掺的泥坯。到了晚上,在上床睡觉之前,她通常都要读几篇李尔王子写给阿玛尔狄亚小姐的新诗,叹赏一遍,玩味一番。或者替他稍做润色,校正几个韵脚,或者修改几个错字。
史曼德里克则是整天从早到晚装疯卖傻,满嘴胡言乱语,没个正经。他不愿意这样,哈格德国王也明明知道他不愿意这样,但他越是不愿意,越是命令他这样做。魔法师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往肚子里面咽。他越是难受,国王越是觉得其乐无穷,乐不可支。魔法师再也没有向茉莉提起在哈格德发现阿玛尔狄亚小姐的真相之前逃离城堡的事情,也不再想着找到通往红色公牛的暗道。不是因为国王把他看得太紧,没有机会,即使国王给他机会,他也不想了。他好像是彻底垮了,不是给国王打垮了,而是被一种比国王的力量更为古老、更为无情的敌对力量给打垮了,在这个过去的漫漫冬天里,这种力量完全把他给打败了。
古堡里的日子尽管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死气沉沉,更加阴云重重,可是,阿玛尔狄亚小姐却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妖娆动人。那些年迈的武士,每当他们从岗哨上退下来,被海雾寒雨浇得湿淋淋,颤抖不止,或者刚刚为国王劫掠回来,惊魂未定,心惊胆战,只要在楼梯上或者过道上一看到她,就会像静静开放的花朵一样,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仿佛返老还童一般。她看着他们,莞尔微笑,柔声问候。但是,在目送着她的靓影翩然离去后,他们会觉得城堡变得比以前更加阴森黑暗,城堡外面的狂风也更加尖厉地呼啸,抽打着阴霾低垂的天空,让天空好像晒衣绳上的败絮一样瑟缩颤抖。她的美只是尘世的美,总有一天会风流云散,化为乌有,无法慰藉这些苟延残喘的老人们萧索的心境。他们惟一能做的,只是无言地目送着她远去,然后裹紧湿漉漉的披风,颤巍巍地走下楼梯,来到厨房,围坐在那团总是无精打采的炉火旁,唏嘘叹息。
可是,阿玛尔狄亚小姐和李尔王子却好像把城堡当成了乐园。他们整天在一起散步,说不完的绵绵细语,唱不完的情歌妙曲,天天都是形影不离。也许,在他们的眼里,哈格德国王的古堡早就变成了一片春天的森林,鲜花开遍草地,绿树投下浓阴,泉水潺潺流淌。他们在那些东倒西歪的尖塔上爬上爬下,好像那是美丽的小山丘;他们在石板砌成的平台上野餐,好像累累巨石都变成了萋萋芳草,石头屋顶变成了晴朗的碧空;他们沿着石头台阶欢快地跑上跑下,好像那些坚硬粗粝的石阶变成了淙淙山溪、弯弯幽径。他带着她,走遍了古堡中他所知道的每一个边边角角,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秘密都告诉了她。他甚至替她杜撰了一个浪漫曲折的人生经历,她未置可否,只是静静地听他叙说。她这样做并不是想隐瞒什么,因为她确实对自己来到古堡遇到他之前的经历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的人生开始于李尔王子,也结束于李尔王子,他就是她生命的全部。——除了那些梦,可是那些梦也逐渐地模糊了,就像李尔王子曾经安慰过她的那样。
现在,他们很少听到红色公牛夜间外出捕猎的吼叫声了。但是,每当那饥渴的吼声偶或传来,她立刻就会满怀恐惧。眼前的良辰美景立刻就烟消云散,石墙和严冬又会重新环绕在他们四周,好像那些良辰美景只是她炮制出来,用来答谢王子的礼物。每当这时,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把这个楚楚可怜的人儿拥进怀中,可是,他知道,她最怕被人触摸到。
一天下午,阿玛尔狄亚小姐站在古堡的最高一个尖塔上,向远方眺望,寻觅李尔王子归来的踪影。最近江湖上再起波澜,前不久他杀死的那个食人妖的表兄为害人间,他不得不复出江湖。因为作为游侠,他不能对人间的苦难坐视不管,就像他以前曾经对茉莉表白过的那样。天空阴沉欲雨,但雨还没有降下来,厚厚的云层像污浊的肥皂泡一样,低垂在女魔山谷的上空。居高临下,极目远眺,一望无际的大海烟波浩渺,波涛汹涌。海面的颜色变幻不定,一会儿银灰一片,一会儿碧波万顷,一会儿又仿佛沉渣泛起,变成了浑浊的棕褐色。那些羽毛肮脏、面目丑陋的海鸟,总是骚动不安。它们不时地疾飞而起,三五成群地在水面上盘旋。飞累了,它们就回到沙滩上,到处游荡,高视阔步,朝着危崖顶上的古堡仰起脑袋,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听我说!听我说!”退潮了,潮水已经退出去很远,看来很快就要涨潮了。
阿玛尔狄亚小姐自言自语地唱起了歌,她的歌声在寒冷的空气中盘旋、回荡、翱翔,就像从远方飞来的一只鸟儿一样。
我是一位可怜的公主,
父亲的宫殿把我拘留。
讨厌的仆人形影不离,
一天到晚把我来看守。
我独自去把世界周游,
找到独角兽死也甘休。
她恍然记得以前听到过这首歌,但早已不记得当时的情形了。可是,当这些歌声脱口而出时,她觉得它们就像一群顽皮的孩子,簇拥着她,纠缠着她,推搡着她,仿佛要带她回到某个她刚刚离开的地方,它们想重新回到那里。可她摇晃了一下肩膀,就把它们轻轻地甩开了。
“可我并不可怜。”她自己自言自语道,“而且也没有任何人拘留我。我是阿玛尔狄亚小姐,李尔王子的心肝宝贝。他进入我的梦境,这样我即使在睡觉的时候也不会担忧。可我是从哪里学会这支忧伤的歌曲的呢?我是阿玛尔狄亚小姐,我唱的歌都是李尔王子教给我的。”
她抬起手,触摸着额前的瘢痣。大海潮涨潮落,去而复至,就像天上的十二星宫一样周而复始。那群丑陋的海鸟一阵尖叫。她心中暗自烦恼,额前这个瘢痣怎么总也不褪去。
“陛下。”她突然叫道,尽管周围并无动静。她的身后随之传来那种熟悉的沙沙的狞笑声,她连忙转过身,看着走近来的国王。他在铠甲上套着一件灰土土的长袍,头上没戴头盔。他满脸沟壑纵横,那是岁月的指甲在他粗粝的脸上留下的深深抓痕,但他的样子看起来比他的儿子还强壮,也更粗野。
“就你眼下的样子而言,你是够机敏的。”他说,“但是,我想,就你过去的样子而言,你已相当迟钝了。据说,爱情会让男人变机敏,却让女人变迟钝。如果你爱得再深一些,我就肯定会逮住你。”
她看着他,笑而不答。她从来就不知道该对这个灰眼睛的老人说些什么。她很少看见他,极少觉察到他的存在,只有当她和王子沉浸在他们恬静的二人世界时,他那诡谲的身影才会偶尔从某个地方突然冒出来,令他们悚然一惊。就在这时,深深的山谷中出现了一个铠甲闪烁的身影,她能听到一匹疲惫的马在石板路上杂沓而行的蹄声。“你儿子回来了。”她说,“我们一起去看他吧。”
哈格德国王慢吞吞地走到城堞边上,站在她身边,朝下看去,但他只是朝那个骑马朝城堡走来的盔甲闪亮的人影匆匆瞥了一眼。“算了,李尔跟你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不对?”他问道,“他跟我毫不相干,既非我亲生的,也无血缘关系。别人把他扔了,我把他从那个地方捡回来,当时我想我从来没有快活过,而且一个儿子也没有。起初,他确实给我带来了不少快乐,但那种快乐很快就死了。不管我得到什么东西,都很快就会死去。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死,但这确实是实情。除了一个东西,那是我珍爱的宝贝,我一直细心地呵护着他。只有他没有变成又冷又硬的死尸,这是惟一属于我的东西。”他一直很阴沉的脸忽然像开裂的陷阱一样,凶相毕露。“你想找到他吗?别指望李尔会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