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话多与不多,完全是一种相对论的问题。跟楠木文并肩走在我住处附近的大型超市食品专卖区时,我有了这样的全新体会。我在人前的话并不多,但是跟楠木文在一起,可能会被界定为饶舌的人。楠木文在买东西时,就是这么沉默,自始至终都展现出不知道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消极态度。但是,我看到她把我随手扔进篮子里的咖哩材料“男爵”马铃薯换成了“May queen”牌,可见她也不是漠不关心,因为前一个品种比较不耐煮。
买好的东西都搬到了我的住处,明天早上会有学长开车来载。
“喝杯果汁再走吧?”
把所有东西都搬进屋里后,楠木文站在玄关用力喘着气,可能是因为刚才双手抱的东西太重,所以我带着慰劳的意味对她说。她站在玄关处犹豫了一下,看到我把两个杯子放在暖炉桌上,还倒了果汁,才含煳地说:“打搅了。”接着脱下了鞋子。
“楠木,你在哪个学院?”
我坐在床边,看着规规矩矩端正坐在暖炉桌前的楠木,问她。
“理工学院。”
“那不是跟阿菅学长一样吗?”
楠木边喝饮料,便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加入京大青龙会?”
我看着她那厚厚的一层刘海,问她从刚才就一直想问的问题。看到她超乎寻常的沉默寡言,我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会有兴趣加入京大青龙会。
“安倍呢?”
一阵沉默后,我以为楠木文要回答我,她却反过来问我。虽然我也是直接叫她楠木,可以说是彼此彼此,然而在听到她直唿我安倍的时候,却有一种近乎困惑的新奇惊异感。
“我吗?我是因为……高村一直说去啦去啦,硬拉着我去,我才去的。”
明明是她自己问我的,可是却冷漠到几乎毫无反应,完全没把我充满虚伪的回答听进去。
“你呢,楠木,你是为了什么?”
我压抑涌上心头的反感,又问了一次。但是她把杯子拿在手上,漫不经心地环视屋内,没有回答的意思。我看着她跟不上时代的厚厚刘海下的大眼镜,耐着性子等她回答。
“谢谢你的果汁。”
楠木文把杯子往前推,站了起来。我还以为她要去厕所,赶紧说:“啊,在右手边。”她却对我的话毫无反应,只是走到玄关穿上凉鞋,默默打开门,就那样离开了。
我哑口无言,看着发出干涩的声音被关上的门。
当然,楠木文没有再回来,她膨胀得像蘑菇似的后脑勺残影浮现在我脑海中,我有种被打败的感觉,茫然嘟囔着:真搞不懂你啊!阿凡。
☆
该不该买空调呢?
就在我犹豫不决中,夏天已经匆匆先来报到了。
即使是在深夜十一点走到户外,位于盆地的城市仍然笼罩在有点湿热的空气中。
最近,我习惯在深夜时,先去鸭川沿岸乘凉一下,再回到房间睡觉。其实沿岸温度跟屋内应该没差多少,但是听着河流的声音,躺在长椅上,就会瞬间忘了周遭的炎热。
那是再过三天就要去参加祗园祭宵山的晚上,我像平常一样,从丸太町桥走下河川沿岸,躺在长椅上闭上了眼睛。闭着眼睛的我,开始不停地自问自答:今后漫长的炎炎夏日,我是否可以靠家里送来的一台老旧电风扇度过呢?不,实际上,我早已下定了决心,要靠一台电风扇熬过传说中“古都夏日”的炙热地狱。可能的话,我也想一脚踢开电风扇这玩意儿,豪迈阔气地买台空调回来,无奈我口袋空空。在兼职方面,阿菅学长帮我找到了一个待遇不错的家教工作我不必再过得像以前那么拮据,有了一定程度的收入。但是,要买空调就另当别论了。选择凉快还是食物?这个滑稽但现实的问题,高高横亘在眼前。
一个声音从下游的三条方向传来。在流水中伴着踩过草地的声音,从我身旁经过,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我用耳朵追逐那个声音,心想应该是有人在我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难得的和风吹拂而来,我昏昏沉沉地被睡魔夺去了意识。
突然,我听到奇怪的声音,混杂着流水声,像是什么东西摩擦、卡住的声音。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但是越是刻意去听,越觉得我寻找的声音好像被卷入河流声中不见了,又像一直在我耳边缭绕,那种感觉很奇怪。
我稍微起身,觉得声音是来自我旁边的长椅。离我大约五米的隔壁长椅上,朦胧浮现出一个身穿白衬衫、像是女性的轮廓。我若无其事地用眼角余光扫过她,发现她正在哭。刚才的声音,应该是她的啜泣声。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这么伤心呢?我很想这么问她,但是当然做不到。只能对低着头、颤抖着肩膀的她,鸡婆地发出无言的呐喊:请你把头抬起来,擦干泪水。结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我的呐喊,她左手拿着像后怕的东西擦拭眼睛时,突然抬起了头。
咦——?
瞬间,奇妙的感觉袭来。在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煳影子的她,看起来有几分熟悉。我仔细再看,当她的侧面与背后丸太町桥上的橙色灯光重叠时,我像被点到一样跳了起来。
她的侧面呈现出清晰的轮廓,那个鼻子绝对错不了。正是我认为这世上最美丽的——早良京子的鼻子。
“早良同学……”
当我回过神时,已经不由自主地叫出声音。
隔壁长椅上的影子大吃一惊,身体抖了一下。我可以清楚感觉到她屏住气息,悄悄观察了我好一会儿。
“安倍同学?”
我听到微弱而熟悉的声音。
“啊,没错……是我,安倍。”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没什么意义地向她举起了双手。
“你在这里做什么?”
早良京子慌忙用手帕擦拭脸颊,声音中带着一点慌张和怀疑。或许是她背对着桥上路灯的缘故,我无法看清楚她的脸。
“我……我在这里乘凉。”
“乘凉?”
“是啊……我就住在这附近,所以有时候会晃到这里来,躺在长椅上睡觉。”
早良京子默默凝视着我。不,是我自己认为她正在凝视我。
“你呢?”
我委婉地问,硬是把我最想问的“你为什么哭?”这句话咽了下去。
“没什么,我只是来四条玩,正要回去。”
虽然我心想,哭得那么伤心还说“没什么”,但是并没有再继续问下去。正确来说,是不敢再问。
“你住在哪儿?”
“修学院。”
“很远呢!”
“嗯。”
“难不成你要走路回家?”
“是啊!”
“走路要走一个小时吧?会不会有点危险?”
“谢谢你,我不会有事。”
早良京子站起来,把手帕收进肩上卸背的皮包里。“那我走了。”她微微点头致意,转身背向我,往丸太町桥的方向走去。
“等一下!”我将手伸向半空中,不由得叫出声来。“呃……我,我真的就住在这附近,何不先到我加坐坐?我可以把自行车借给你,走路回家还是太危险了……”
我在心里暗想,我怎么会说出这么大胆的话呢?但是,看着早良京子一个人消失在漆黑的街道上,我就是不能不这么对她说。
然而,看着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的早良京子的背影,我不禁对自己轻率、混账的话感到可耻,整个人沮丧起来。竟然问她要不要去我家坐坐?她怎么可能去呢?我这个笨蛋、笨蛋、笨蛋!
刹那间,自暴自弃的强烈冲动涌上来,我烦躁地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去新町的电器行买附有自动清洁功能的高级空调;为了促进国际交流而去英文补习班报名上课;订购由联合国本杰明教授推荐,连复杂的乘法也可瞬间算出答案的邮购商品“MATH MAGICS”——我要把钱花在种种地方,让生活陷入困境,逼得自己变成像在菩提树下悟道前的释迦牟尼那样皮包骨的男人。
“我想……”
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我暂停灰暗的冲动,抬起头来。
不知何时,早良京子已经站在我面前。
“还是去你家坐坐好了,不知道可不可以?”
早良京子用微弱地声音难为情地说。
我立刻决定把成为释迦牟尼那种男人的计划无限延期。
“可、可是有点热哦!”
我边滔滔说着自我解嘲的话,边带着早良京子从阶梯走上丸太町桥,大脑咕嘟咕嘟沸腾,觉得自己就快发狂了。
我这么做对吗?
听着早良京子在屋内回响的唿吸声,我望着昏暗的天花板,不知道在心中无声地问过自己多少次。
写成这样,可能有人会马上联想到——早良京子躺在我裸露的臂膀上,床尾散落着脱下的衣服,床单做作地拉到胸部要露不露的地方……这种淫荡的画面。
但是,真相当然跟那种缠绵后的景象相差甚远——在床上唿唿大睡的早良京子、隔着暖炉桌躺在地上辗转难眠的我、咔嗒咔嗒作响摇头晃脑的电风扇、依然闷热不堪的房间——如此支离破碎的情景,正展现在六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但是,早良京子睡在我房间的事实,仍可说是惊天动地之大事,一点都不夸张,是我离开房间去鸭川乘凉时绝对想像不到的。所以在关灯后的两小时我还是无法入眠,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原本只打算来我房间坐一下的早良京子,为什么会睡在我床上?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从鸭川到我住的地方只花了三分钟时间。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后,我去上厕所,→文·冇·人·冇·书·冇·屋←回来就看到早良京子躺在床上睡着了。刚才哭到几乎可以跟河水声抗衡,我现在她应该是困到撑不住了吧!不论我怎么叫她,她都只回我一些意义不明的话,什么“算了,就这样吧!”“我说算了啊!”之类的,等她陷入更深的睡眠中,就拒绝再做任何响应了,以上情况足以证明,她已经相当疲惫了。我也想过要抓住她的肩膀硬是把她摇醒,但是,我让她醒来要做什么呢?把一个睡得这么熟的女生叫起来,借辆自行车给她,叫她在凌晨时分从川端通骑回修学院,这种事实在太不实际了,也非绅士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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