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妈到底怎么了?”她口气急促,神情已经不稳。
“丁阿姨出车祸,现在正在医院急救。”他终究还是喊了丁美芳一声阿姨。
她的心脏直直往下坠。她的双手捧在心窝处,大口大口想要呼吸,偏偏怎么样都呼吸不过来。
事情如果不严重,他绝不会在她上课上到一半时把她找出来。她想叫,偏偏一个字都叫不出来。
“君君。”于南天停红灯时,发现了她痛苦的异样。“你别急,或许没什么事。”
她强忍着痛苦,在顺了一口气之后,终于开口,“车祸是怎么发生的?”
“我也不知道,我接到我爸的通知,要我赶紧到学校接你。”车子再度驶入车水马龙之中,他跟她一样恨不得快点飞到医院。
这条路变得漫长,她一直无言的祈祷,祈祷一切都会没事的,她决不能失去妈妈,没有妈妈她一定活不下去。
在到达医院的急诊室门口时,她不顾车子没停妥就飞奔下车,穿过自动门,急忙询问着妈妈的下落,最后终于在五楼的手术室外看见于宗翰。
“君君。”于宗翰喊了她。
“伯父,我妈呢?”她颤抖着音调。
“还在急救,但情况不乐观,你要有心理准备。”
“怎么发生的?”咚的一声:心窝处传来巨大声响,心好痛,痛到差点撑不住全身的重量。
“你妈被一辆计程车撞上,警方还在调查事发经过。”于宗翰语调哽咽,脸上充满担心和不安。
她握紧自己的双手,看着手术室外的电视萤幕,萤幕上有着手术室里病人的名字,她清楚看见“丁美芳”这三个大字正在手术中。
停好车即赶上楼的于南天,看见她不安地走来又走去,将双手搭上她的肩。
“君君,别这样,你妈会没事的。”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什么都不求,我只求妈妈可以平安无事,老天爷一定会听见我的愿望的,对不对?”
“对,老天爷不会让你失望的。”于南天也跟着她一起祈祷。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三年,他太明白她们母女之间那种相依为命的深厚感情。
万一丁美芳离开人世,那君君一定也活不下去。
只可惜,老天爷没听见林怡君的声声祈祷,在医生走出手术室时——“丁美芳的家属……”
林怡君的耳里什么都没听见,恍惚之中,她只听见耳边传来于南天的大喊声。
“君君!”
她的思绪飘到好远好远的从前。
她和妈妈坐在公园的凉椅上,她的小手拿着一块刚出炉的面包,一口咬下芳香的滋味。
“妈妈,面包好好吃,你也吃一口。”
“妈不饿,君君乖,自己吃就好。”
那时她才几岁?好像还没上小一吧。妈妈总是把仅存的食物留给她吃。
画面一转,她从留着两条长长辫子,变成了短短的毛发头,在蒙胧中,她看见妈妈牵着她的手。
“妈妈,我脚好酸,我走不动了。”
“那妈妈背你好不好?”
“不好,妈妈这么瘦,背不动我的啦,我还可以忍耐。”
她记得她走了好久好久的路,为的是要去找妈妈的高中同学。那年她多大?好像才小学四年级。
她眼前的影像飞过来又飞过去,一下是妈妈抱着她哭、一下是妈妈抱着她笑。坏人来了,妈妈被打了;坏人走了,妈妈带着她又跑了。
“君君,我们一定要勇敢活下去,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走出这样的困境。”
“妈,我一定会让你过好日子的,我不会再让你吃苦受罪的。”
她看着妈妈脸颊上的巴掌印,一下子又有一群黑衣人来到她们的面前。
她看着黑衣人要拉走妈妈,说要把妈妈卖掉好还债,她小小的个头只能大声哭叫着。
“不要带走我妈,不要!妈!妈!”
“君君,你醒醒,你醒醒。”
是谁在叫她?这不是妈妈的声音,这不是妈妈。
眼睛一张,她终于从一连串似真似假的梦境中清醒。
白色的墙、白色的天花板,日光灯的光线刺痛她的眼,她看见了在她很前那张带着焦虑的脸。
“南天大哥?你在看什么?你为什么眼眶红红的?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君君……”他伸手轻拨开她额前的刘海。“你……你若想哭就大声哭吧!”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事情来得太快,他跟她一样都措手不及。
昨晚,她才跟他深情告白,让他几乎失眠了一整夜,本来打算要暂时躲她一阵子。今天早上,他已经提出要去大陆出差的申请,没想到他申请单还没送出去,就接到这样的噩耗。
她一听到她妈妈急救不成,便冲进手术室,见到她妈妈最后一面,她连哭都来不及哭,就昏厥了过去。
护士连忙将她送到空的病床休息,医生也为她打了一针,在她睡了一个小时清醒后,她那双黑油油的大眼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光彩。
“我为什么要哭?”她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张脸呆滞无神。
“君君,你别这样。”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但他看到她这个样子,他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对了,这里是医院,我是来看我妈妈的。南天大哥,我妈呢?”
“她……她已经送到太平间了。”再痛,他都得让她面对事实,这句话,他说得悲伤万分。
“太平间?那个地方是不是又湿又冷?”
“嗯。”他勉强应了声,用自己的双手包裹住她冷冰的双手。
“我刚刚梦到妈妈,她说她不会再让我吃苦受罪,她说要带我一起离开。”她语气听似很平静,却是一点温度都没有。
“不行,你不能跟你妈妈一起离开!”他大声地吼了出来,深怕她会在转眼间也消失不见。
她机械似地跳下床,却一把被于南天给拉住。
“君君,你要干什么?”他真的怕她会想不开。
“我要去找妈妈。”她突然扯动嘴唇笑了一下。“妈妈虽然嘴里不说,但是我知道她怕黑又怕冷,我要去陪她,我要去保护她,不然她会被坏人欺负。”
她甩开于南天的手,就想往病房门口跑去。
于南天一把从背后抱住她。“君君,你别这样,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样我会很担心的。”
“我要去陪妈妈,我要去陪妈妈,我要去陪妈妈……”她嘴里喃喃念着。
“好,我带你去看你妈妈。”他放开她,紧紧牵住她的手,就怕她从他手中溜走,会做出他意料外的傻事。
她默默被他牵着走,安静到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不要她这样,他要那个笑得很白痴,老是一脸讨好他,总是哇啦哇啦说着话的哈巴狗。
他不要她这样,可是他该怎么办呢?
第六章
丧礼过后,林怡君变得更沉默。
这半个月以来,她吃少喝少、不哭不闹,她以虐待自己来抗议老天爷的不公平。
据目击者指出,丁美芳在路边和一个男人发生争吵,然后被男人推了一下,不小心跌入车流之中,紧接着被后头煞车不及的计程车给撞上。那个男人见闯祸之后仓皇落跑,目前还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林怡君像个游魂,几乎失去了表情。
原本婴儿肥的大脸,已经消瘦成瓜子脸;丰满的肌肉,也快要变成瘦排骨;双眼严重凹陷,黑眼圈更是浮肿在眼下。
小夜灯下,躺在地上的于南天侧着脸看着躺在床上的她。
这些天,他看着她的心伤,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憔悴,他好怕她会想不开。白天爸爸送她去上学,要学校老师和方紫柔看着她;下课他亲自去接她回家;晚上他则在原本她和她妈妈的房间里打起地铺,一整夜守着她。
这些天她少言少语,他很后悔那晚拒绝她的表白,如果当时他不要说得那么狠、那么无情,那么她现在至少还有他,她的心情就会有所依靠,也会有活下去的力量,而不会像是个失去灵魂的人。
床上的她动了动,突然张开双眼,双眼像是聚不了焦,茫然地看了四周一圈之后,她坐了起来。
他警戒地也跟着坐了起来。
她走下床,在房内绕了一圈,像是在寻找什么,然后,他看见她摇着头,接着走出房间,他只好赶紧跟着走出去。
她穿过客厅,打开大门,来到溢满花香的庭院,月光洒落在她一脸的苍白和憔悴上,他的心狠狠被刺痛着。
她坐上了秋千干瘪枯萎的模样,跟庭院中五颜六色的小菊花形成了强烈对比。
他也在秋千上坐下。“怎么了?”
她不说话,只是随着秋千的摆荡,看向遥远的天际。
他知道了,以前只要吃完晚饭,只要不下雨,她和她妈妈都会坐在这个秋千上,母女俩分享着一天的心事。
“如果你有什么话想说,可以告诉我。”他继续说。
她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这半个月来角色对换了,换成他喋喋不休在她耳边说着话,换成他讨好她,他就是怕她会想不开。
“东乐说过几天他就可以回来了,虽然还没拿到学位,不过论文可以带回台湾写,到时再回美国一趟就行了。”
他还是不知道她在看什么,那样飘忽的神情,又像什么都没看进去。
他很生气,双手搭上她的肩,手上稍稍使劲,迫使她面对着他。
“你不要这样什么都不说,你知不知道你还有我、还有我爸、还有东乐,你不是只有一个人,你妈妈要是看见你这个样子,她会很伤心的!”他略略扬高音调斥责她。
她终于看着他,黑油油的大眼,依旧黯然无光。“我记得,你讨厌我。”
“没有,我没有讨厌你,我喜欢你,你一定要加油,你一定要撑过去!”她就是这样,他说了十句话,她可能才只回他一句话,这样极大的转变,叫他怎能不担心!
“我好痛苦,我不想撑了。”连连的打击,让她对人生已经失去了信心。
“我知道你很痛,但时间会过去,痛也会慢慢消失,相信我,我一定会陪你走过这段伤痛。你还要上大学,这是你妈妈最大的希望,所以你一定要提起精神用功读书,千万别让你妈妈失望。”
她点点头,轻轻拨开他的手,眼泪无声的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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