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阿文特别乖巧,既不跟哥哥抬杠也不跟大人顶嘴,还殷勤地给值完班赶来的家臣拿拖鞋。
书璐看到家修和雅君微笑地对视了一眼,好像有什么事情心照不宣。
最初这个家对她来说是陌生的,不过现在,客厅里散落着她钟爱的玩偶,洗手台被她的瓶瓶罐罐占据了一大半,家修还特地为她在书房里添置了一张桌子。她是这个家的一部分,这个家也是她的一部分。
今天家修好像也特别高兴,他烧了满满一桌子的菜,虽然书璐有点担心等下要洗碗的自己,不过看到大家高兴的脸庞,这些担心一瞬间都烟消云散了。
家修和家臣两兄弟大约很久没有在一起喝酒的缘故,都嚷嚷着要把家里的酒喝光;书璐和小兄妹讨论着大学生活的种种,他们让她想起了很多快乐的校园生活。这是书璐第一次没有跟父母一起过年,但她并不觉得孤单,因为这是她和家修的家。
等到家修和家臣真的把家里的酒都喝光了的时候,他们的爸妈和姐姐从美国打了越洋电话来拜年,客厅里的说话声突然间此起彼伏,让书璐想到了春节联欢晚会上那些歌颂边防战士的小品。
或许家修真的喝醉了,最后阿文是在“大声提醒”的情况下才从他那里“拿”到了红包,书璐好笑地想,也难为她装乖巧装了这么久。
家臣被两个小孩抬走之后,书璐拿了块热毛巾敷在闭目养神的家修脸上,她转身的时候,忽然被他抓住了手。
“老婆……”家修的脸上盖着毛巾,看不到表情,“你不要走。”
书璐有点惊讶,他从来没有叫过她“老婆”。
“我去把桌子收拾一下,马上就好——”她试图挣开他。
“——我说了不要走。”他打断她,口齿有点不清。
书璐怔了怔,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孩子气,这个她一直仰视的男人原来也会撒娇。
她微笑着,隔着毛巾吻住他。
“你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吗。”大年初一的中午,书璐躺在温暖的被子里问身边的家修。
“嗯,”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般,“有时候一觉醒来,我也惊讶自己竟然结婚了。”
“为什么。”她笑着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
“因为……年纪越大,心越冷。”
“那现在你的心是热的吗?”她吃吃地笑。
家修转头看着她,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来摸摸看。”
书璐把头靠在家修胸前,看着发黄的天花板,她忽然觉得,自己竟然是这么快乐。
这是爱吗?是那种书里所说的“天长地久的爱”吗?她还是没有答案。
她只觉得,结婚的这个赌注,她并没有下错。
农历初三,家修去上班了,他出门之后书璐也没了睡意,就干脆起床去书房写稿子。
家修给她新买的这张桌子是深咖啡色的,式样是跟书房家具一样的古典欧式,书璐一开始嫌它老气,后来也慢慢习惯了。她翻箱倒柜找出一包速溶咖啡泡了喝下去,精神好了很多,然后站在家修的书柜前想翻几本书来看看,结果是一无所获,因为他的书除了英文的就是专业书,不符合她的要求。
书柜里还摆放着家修读书时历年得的奖状和奖杯,从作文大赛、头脑奥林匹克到英语演讲、航天模型大赛,甚至有乒乓球比赛的金牌。书璐不禁想,老男人真是太可怕了,到底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家修的那张写字台上堆着各式报纸和杂志,压在下面的是那本书璐曾经看到过的涂鸦本子。她饶有兴趣地翻出来看,几十页的白卡本已画了大半。
她翻到他们在巴厘岛度蜜月时他画的乌布的清晨,天空上飘着七彩斑斓的彩虹;她往后翻,是明亮的黑夜里洒满花瓣的泳池,白色桌布映衬下的酒杯闪着彩色的光;然后是阳光明媚的校园,书璐猜想这是送阿文去学校……
他画里的世界,跟幼儿园小朋友眼中的世界一样,是五彩缤纷、绚丽夺目的。只是,画中永远没有人,显得有些空洞。
书璐忽然想到,老男人就像《小王子》中的飞行员,身处于这个成人的世界,却还悄悄地怀着一颗童心。那么,他是否在追求真理的同时感到孤独呢?
门铃响起打断了她的思路,她披了件外衣去开门。
“你好。”田心宜微笑地站在门口。
书璐惊讶地看着她,愣了好几秒才想到要把她请进门。
“嗯……家修今天上班去了。”书璐理了理沙发请心宜坐下。
“没事,他不在你在也是一样的。”
“哦……”书璐不敢直视心宜,在她面前,她总是显得有点自卑。
“本来不想回来的,可是正好安排了去泰国参加培训,所以我大年初一回来了,”心宜的微笑总是毫无杂质,“其实也害怕除夕回来却没有人陪我一起过年,所以才拖了一天。”
书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无奈地也以微笑回敬。
“昨天跟雅君雅文一起吃饭,雅文一直说‘小婶婶’怎样怎样,说得我心里有点吃醋。”
“啊……”书璐连忙摆摆手,“没有的事,她平时也一直在我们面前说妈妈怎样怎样……”
心宜笑起来,笑声很有感染力:“你说谎的时候很可爱。”
“呃……”书璐陪笑的脸霎时僵住了。
“我是开玩笑的,”心宜忽然说,“听到阿文这么说,我虽然心里有点难过,不过一点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反而我很感谢你。”
“?”
“说明你平时很照顾这两个小孩。”心宜的眼神很诚恳。
“……也没有啦。”书璐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不称职的妈妈,但既然我已经选择了我现在走的这条路,我就已经准备好等我老了的时候,他们不会陪伴在我身边。”她说的时候,样子很和蔼。
“……”
“我的选择很自私,但我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的内心不作这样的选择。所以,这两个小孩在看到我的时候还肯叫我‘妈妈’,或者我不在的时候偶尔还会想起我,我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
“我很高兴,现在除了他们的爸爸和叔叔之外,又多了一个人在生活上给他们照顾和关心。我知道,你们为他们做了很多。谢谢。”
这是书璐第一次为心宜感到心痛。此时在她面前的,不是伟大的医生、不是敢爱敢恨的女人、不是追求真我的妻子,而只是一个怀着愧疚的母亲。或许就像她自己说的,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那么她不得不放弃家庭和孩子,但这并不表明她的放弃是那么轻易、那么毫不留恋的。她的痛苦在别人看来不可理解,但母爱是永远不会改变。
书璐本想问心宜关于雅君的事,但她终究还是打消了念头。因为她忽然明白,雅君是不是领养的在心宜心里根本不是一个问题,这丝毫不会阻碍她对他的母爱,雅君永远会是母亲心里的“小王子”。
送走了心宜,书璐心里对母亲和母爱忽然充满了敬意。雅君和雅文或许不会知道,他们的妈妈虽然每次都对他们笑脸相迎,告诉他们一定要快乐地生活,但分离的时候比他们更不舍、更难过。
晚上,书璐去银行等家修下班,他们去了以前常去的图书馆边上的面馆。里面照样是热热闹闹,谈话声此起彼伏。
“今天你一个人在家做了些什么。”家修取下眼镜,放到盒子里,他只有在工作的时候才会戴上这副度数极浅的眼镜。
“嗯……”书璐作沉思状,“做了很多事情,你猜也猜不到。”
家修看看她,说:“无非就是吃吃喝喝,去书房翻翻我的东西,无聊了就写一会儿稿。”
书璐不服气:“还有一件事情你没猜中。”
“哦?是什么。”老男人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你猜呢。”
“我猜不到。”他很直接,不喜欢别人卖关子。
“……心宜来了。”
家修好像并不吃惊,只轻描淡写地说:“我听家臣说过,她回来过年。”
“她是来感谢我的。”书璐想起心宜,忽然觉得自己并不那么值得她感谢。
“哦?”他不置可否地回答着,好像也在思考什么。
“她说很谢谢我们对雅君和雅文的照顾。”
“……”
“可是……我觉得我并没有做什么。”书璐闷闷地说。应该说,任何周围的人都不能为这两个小兄妹做什么,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坚强,才能忘记痛苦,快乐地生活。
“你做了很多,”家修温柔地看着她,“你没有因为他们不完整的家庭而对他们另眼相看,这就是他们最想要的。”
“我……”书璐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你没有因此可怜他们,也没有因此歧视他们,你只是单纯地用帮助别人的心去和他们交流,我想这就是我们这些旁人能为他们做的最好的事。”
书璐笑了,原来她做的那些在她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在家修眼里却是这么伟大。
而事实上,家修在她看来也很伟大。在她失落的时候鼓励她,在她骄傲的时候提醒她,他让她看清了很多事,让她学会如何思考问题。
她也应该感谢他,不是吗?
二月的最后一天,书璐从录音室走出来,刚打开手机就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书璐!”妈妈的喘地很厉害,“书玲早产了!”
她还记得,那天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刚挂了妈妈的电话,家修就打了进来,说马上来接她。
在出租车上,书璐心里说不出的担心。高龄产妇加早产,这大概是迄今为止一直一帆风顺的书玲遇到的最大难题。
赶到手术室外,书璐第一次看到爸妈相互搀扶着,并且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家修也握住了她的手,当她看着他的眼睛,心跳才渐渐慢下来。
家修拍拍建设,示意他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全家人在焦急中等待着,建设一直不停地打越洋电话,他的家人也很着急。书璐担心姐姐,几次红了眼眶,但都忍住没有流泪。
终于,四个小时后,护士出来告诉家属母子平安,只是小婴儿很虚弱,要住在暖箱里。书璐的泪终于也止不住地流下来,建设则像小孩一样嚎啕大哭。
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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