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冯蜜突然听见一群叽叽喳喳好像麻雀在吵架的声音。
她心生不祥。
“学妹,这是我第一次配种成功的品种,我特意跟所长要了一箱,从屏东带上来送给你。”看起来很像高中生的学长去屏东待了半年,人变得更热情大方了。他转身从冯蜜办公桌上开心的抱起一个纸箱,并把一只不小心偷溜出来玩的鸡仔小心翼翼地捧进箱子里。
“我在农产研究所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准备回光能研究所继续研究替代能源。”
冯蜜就怕听见这个。由于有房助理的一双虎眼紧密监控着,所以她只敢在心底哀吟,不敢真的惨叫出来。
“我要请假两天。你不会不准吧?”房助理把学长手中的那箱很吵的鸡仔交给冯蜜。
“知道了。谢谢学长的礼物。”冯蜜可怜兮兮地在两人身后问着:“学长,你什么时候去光能研究所复职?”
“十二月二十号。”
冯蜜惨叫一声。因为房助理有足足一个月都要迟到早退了,她会累死。
“房助理,梅应朗几号被开除的?”冯蜜心急的抱着鸡仔追了出来。
“他做到十一月十号。”
“十号……那不是他打王威的那几天?!”已经是快十天前的事了。冯蜜忿忿不平。“王爷爷好狠,梅应朗那么忠心,他不是跟他很久了吗?!”
“跟了十一年。”
冯蜜思索片刻后瞅着房助理,说着:“给我——”
房助理把一张纸递出去。“那个地方很落后,晚上不要自己一个人去。蓝宝坚尼太招摇,钥匙我拿了。这阵子你开我的车子代步。”
就这是她不能没有房助理的原因。冯蜜感动地捧着梅应朗的地址。
“学妹,你要去哪里?要不要我陪你去?”学长话没讲完,就被房助理一掌推入电梯。他跟着走进去,转身面向电梯外的冯蜜,冷不防问着:“你记得造光玻璃吗?”
“谁不记得啊!那个掏空投资人家产、逍遥法外的败类家族。”
“很好。”房助理伸手把电梯门按合,说着:“梅应朗是他们的遗族。”
“什么遗族呀!你嘴巴真毒。人家还没——”冯蜜突然傻眼。“等一下!回来!房助理,你回来!回来!”她激动拍着载着人一去不返的电梯门。
冯蜜转身咚咚咚地奔回办公室,拿出手机按了个键。“你刚才说梅应朗是造光玻璃的遗族对吧?你确定?真的?嗯……我想想,造光玻璃的老董好像叫……大雄!对,他叫梅大雄!”冯蜜的下巴差点掉下来,她捧颊惊叫:“他姓梅!”
喀喳。手机那端房助理在上司尖叫之前,有先见之明的挂上电话。
而冯蜜也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会被梅应朗瞪了。
“造光家族,上至爷爷、下至孙子,共十一个人遭到起诉,不过他们全逃了。造光家族创下台湾经济犯罪史以来,第一桩老中青三代同时遭到通缉的案例,整个家族因此蒙羞,名垂青史了。好丢脸哦,这种事怎么做得出,丢脸丢到——”
这下子,她真的丢脸丢到家了。
第六章
老师,我刚才从医护室跑回来的时候,看到一年D班8号在穿堂哭哦!然后我听到4年C班16号一直骂他是小妈生的拖油瓶。
那个一年级的小朋友说他不是拖油瓶,然后就哇啊哇啊一直哭。
老师,我记性很好,我记得有一个人说不管是黑猫还是白猫,只要会捉老鼠的猫,就是好猫。所以我觉得只要可以装水的瓶子,就是好瓶子!
——老师批注:天生我才必有用。冯蜜,你的观念很正确。
——这是冯蜜的回答:老师,因为我说得太好了!所以刚才下课我去一年D班找8号,我有告诉他黑猫和白猫的故事,可是他听不懂耶!他跟我说,骂他的小朋友是他哥哥哦!他说他有回家问他妈咪,他妈咪说他不是拖油瓶,因为他跟他哥哥是同一个爸爸、不同妈妈的兄弟。
老师,我妈咪说同一个爸爸、不同的妈妈,叫同父异母。
老师,我有跟我妈味说,如果我有一个不同妈妈的妹妹,我一定会带她去迪士尼玩。我妈咪很奇怪,她听完之后就瞪我爹地,然后说:他敢。
我爹地好像很害怕,他马上说:我不敢!女儿,你别害爹地了。
老师,我爹地说话好奇怪哦。
※※※※※
十一月底,冬意渐深,海拔将近一千公尺的山上气候冷峭刺骨。
当平地人仍在穿短袖喝冰水的时候,长寿村的居民已经纷纷找出毛衣和外套御寒,连村中最不怕冷的胡子也大呼受不了,这两天赶紧将五年没穿的毛衣翻出来,并断言照这情形下去,今年冬天长寿村肯定会下雪,因为冷死人了。
一个早上,村长在长寿村唯一的道路上来来去去。纵然山里寒气逼人,一直忙到中午为止,她雪白面颊上的嫣红非但未褪,色泽反而更深。
进入堆了满满旧家具的前院,路过由波浪板围成的日光工作室时,村长想了一下,停下推车绕过去。
工作室里依然木屑满地、木灰飞扬,赶工的电锯声轰轰作响着。
“阿朗,我来借用你的地方晒布了。我顺便帮奶奶送午餐过来了哦。”
那个在二手家具堆中踩来踏去的男人,一会儿蹲着,一会儿拿着角尺站起来,神色专注,压根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村长不以为意,打完招呼就径自走人了。
拐过屋角,一片让人心旷神恰的蓝色海洋铺天盖地而来。
一匹匹的蓝色染布,在长杆上冉冉飘舞,宛若一道道蓝色瀑布。
这是村长辛勤了一个礼拜的工作成果,她满意极了。
每逢冬天吹起北风,这里便成全村最通风的地方。因此时序只要一入秋,村长就会特别忙碌。她除了要加紧脚步除草施肥,还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堆积如山的村务处理完,这一切都是为了赶在冬天来临时,她可以为自己腾出一段悠闲的染布时光。
无论如何,不想错过这个时节……拘谨的面容突然红了。
芳心悸动中,村长注意到那个忙了一个上午的电锯声已经停止。
屋主工作到一个段落,准备吃午饭了。真准时。
为了不让自己太在意对方的动静,村长将推车停在墙角,走上依屋而建的两层楼高小平台,举起手遮目,眺望被风吹得很高很远的天空,不由得想起六年前,她因为贪恋这片蔚蓝晴空,不顾上司和同事们的反对,毅然回归乡里。当时,几乎每个人都力劝年仅二十二岁的她,不要把人生中最璀璨的一段,连同自身的才华,埋没在这个穷乡僻壤中。
如今,六年过去,她年近三十了,不仅不曾为自己当初的决定后悔过,反而越来越庆幸自己这么做了。如果,当初她选择留在台北汲汲营营,那么今天她就无法以如此轻松自在的姿态踏入这间屋子了。
她看淡名利,本身物欲不高,关于那些年轻有为、青春葬不葬送的问题,从来不会困扰她。每个人追求的人生目标不同,她不爱勾心斗角、不喜欢曲意逢迎的生活,宁静无为才是她追求的生活境界。她喜欢像现在,为着自己费心揽来的一点染布时光,而心情雀跃、而芳心隐隐悸动着。
她要的人生就这么简单。若说她对人生还有什么奢求,那么就只有,她但愿闲暇之余能够常常看见这片蓝天;但愿……可以永远看着让她感觉舒服安稳的这抹晴蓝……
“村长,需要我帮忙吗?”
想得太出神,村长闻声,芳心一震,两颊倏然飞红!
“你在外面吗?村长。”
从厨房问出来的声音,紊乱了村长冷静自持的心,她慌忙收起脸上的笑意,拍脸深呼吸,直到感觉脱轨的心神已静定,才移步过来。
站在厨房纱门内的梅应朗没听到回应声,将村长帮他带来的午餐放下来,推开纱门走了出来。出来后,他顺手把工作用的秋香绿围裙解下,往屋后的洗手台一放,头上仍然绑着用来吸汗的白汗巾;今天他穿着浅蓝长袖上衣和土黄色卡其裤,模样清爽而健朗。
梅应朗在种满芒果树的屋后绕了一圈,沿途顺便捡拾垃圾,东张西望的脸忽然从平台后方探出来,往上瞧。村长被他突然瞅上来的眼神看得芳心大乱,一时间竟忘了要呼吸。
“你需要帮忙吗?”梅应朗问着站在平台上的村长,随即看见靠墙的推车上放有三桶布。“这些是今天要处理的吗?”
“对。你赶快吃饭,我吃饱了,我自己——”说着就要往下走。
“我来。”梅应朗挥挥手,阻止她下来。“这些对你太重了。”
说着,已将墙边的木桶提起,一手一桶,身形稳健地踏上平台。
村长赶紧让路。梅应朗高大强健的身躯经过村长面前,他身上那股木材的淡香随之钻入村长紧张到微汗的鼻端。
村长竭力冷静怦怦乱跳的心,却徒劳地发现,只是一个心神微闪,遇见梅应朗之前从来不识脸红滋味的她,居然脸红了!她手足无措地控制着心情,不让自己太受他的影响,不让脸上这股热到可以烤蕃薯的热气蔓延。若让对方察觉她的意绪,她就糗毙了。
可偏偏——
“今天清晨我听到齐奶奶在咳嗽。”搬好布料后,梅应朗把午餐端上来吃,利用吃饭的空档,他问起老人家。“张婶这礼拜好像没去做血液透析,她脸色很不好看。今天我找个时间载她去医院一趟,麻烦你跟她说一声。”
“胡子和丁老师早上开着你的车,载老人家去过医院了。”村长背向梅应朗而站,从水桶中拿出一条湿重的染布,动作熟稔地将布甩过长杆,并轻轻地铺展着,尽量不去在意在她身后的那个男人。
听到村长的回答,梅应朗稍微安心了。
他扒着咖哩饭站起来,环顾他的第二个故乡。
中午时分,老人们都回房午睡了,长寿村只剩一两只家畜落单,在田梗边或小路上闲晃,今天连白婆婆家那只超级神经质的博美狗的叫声都听不到。是个异常平静的日子。
长寿村位于大屯山系的小角落,静静呼吸,静静地存在。这里没有人为污染,俨然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相较于都市里人车嘈杂、庸庸碌碌,这儿的光阴悠闲到几乎是不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