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眼镜擦着,梅香洁的心隐隐抽痛着,轻描淡写道:
“叔叔是重情的人,他很有责任心。”
司机老大瞄瞄小女孩等着下车的背影,一叹之后,突然语重心长道:
“这话不该由我来说。不过孙奶奶啊,她老人家前些日子搭公车的时候跟我聊了两句。她说你叔叔人好,就是为人太死心眼,心心念念全是村子的人。大家很感谢他,有他在,村民安心不少。可是他老大不小了,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你叔叔的终身大事,可让村里的婆婆们伤透脑筋。孙奶奶的意思,老人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年轻人不同,年轻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应该趁年轻时禁得起碰撞,出去闯一闯,不能困守在没有希望的地方,万一斗志消磨掉,那可就大大不妙了。年轻人大有可为,陪着老人在山里养老,终究是不象样的。”
天寒地冻中,前方的公车站牌下站着一个梅香洁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她突然好想哭。
“如果你叔叔可以对自己好一点,多为自己想一想,他无私的付出,村民们会接受得更心安理得一点。既然讲到这里,我就坦白说出我的想法了。长寿村的人,大家都不希望你叔叔把宝贵的生命浪费在山上了。这些感慨,不止孙奶奶哦,白婆婆和陈妈他们,多多少少都跟我提过几次。”
车子即将到站,司机老大也看见出来接侄女的人了。他赶紧说:
“孙奶奶感慨说,她真不知道当年收留你叔叔是为他好,还是害了他。搬离山上怎么会是抛弃村民?她不知道你叔叔为什么有这种傻念头。孙奶奶劝不动你叔叔,阿朗这个人凡事好商量,唯独搬离村子这件事,提都不能对他提。只要一提及,你叔叔那不说话的表情,可吓人的。旁人的话他听不进去,他最疼你,你劝劝他,劝久了,潜移默化,他多少会想一想的。”
她何尝没试过。
她比谁都希望叔叔赶快开始自己的人生,不要再为别人而活。
为此,她已经努力六年了。自从六年前的那个午夜,她叔叔因为赶着送货,在山腰处发生车祸,差点送命起,这座她曾经很感谢他们在她叔叔最落魄无助的时候,无条件收容他的山村,就变成她无法对人诉说的梦魇。
梅家人卷款潜逃的丑闻,宛如一枚印记,深深烙印在他们心上。
她不后悔留下来;虽然留下来得面对太多的混乱指责与辱骂,还有太多太多的伤心与愤怒。可是就算刚开始那两年,天天得面对投资人的唾骂和讨债公司的暴力胁迫,日子很难熬,她还是不曾为自己的选择后海过。
她深知自己的个性,如果当初她跟家人一起逃到海外,那么她的心将永远得不到平静。踩着众人的不幸构筑起来的幸福,如何长久?心灵无法获得平静,如何过得幸福?怕只怕,这种自欺欺人的幸福会短暂如过眼云烟,而随之而来的良心不安如何面对,才是最难的人生课题。
幸好,她叔叔也选择留下来。他是她的精神支柱,让她得以在面对一双双鄙夷的眼睛、一次次质疑辱骂时,不至于崩溃。她不晓得叔叔曾不曾后悔过,因为他是男人,又是长辈,要面对的事情比她多太多了。而他总是竭尽所能地保护她,独力扛下所有丑恶的人性与事端,不让她面对。
她家人不负责任的行为,影响深远。
他们害她叔叔矫枉过正,变成一个太负责任的人。她好怕,好怕她叔叔会因为这个该死的后遗症而命丧于此。所以她祈祷,拚命地祈求,希望她叔叔早日看开,不要被往事牵绊,不要放弃追索自己的幸福。
她叔叔竭尽所能地守护所有人,却从不为自己着想。
谁来守护她叔叔,在他为众人油尽灯枯之前,谁来把他带走?
谁来把她叔叔的幸福还给他?谁来?
“我不是说山上今天很冷,让你改天再来?你真不听话。”
车子到站,车门开启。站在车外等着接人的梅应朗看侄女冻僵在车门口无法动弹,瞪她一眼。看侄女的嘴唇被山上的低温逐渐冻紫,梅应朗念着她,双手也没闲下,赶快将一件大衣披在她肩头。
用脖子夹住雨伞,梅应朗低下头帮侄女扣着大衣衣扣,没发现到司机老大和悔香洁均在打量他。他们两人都注意到,这种冻死人的鬼天气,梅应朗居然只随便穿了一件牛仔外套就出来接侄女。
看他这么不爱惜自己,司机老大和梅香洁交换一个微带叹息的眼神。梅应朗对两人的眼波交流浑然不觉,迅速扣好大衣后,他将冷到发抖的侄女从公车上扯入臂弯中,用身体护着她。
“上去的路况不好,开车小心。”梅应朗拍拍车门示意完,就要回村。
司机老大突然叫住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探询着;
“上次我跟你提到的房子,你考虑得如何?”果然不出司机老大所料,梅应朗微湿的脸突然僵住了。“那间房子有两座大谷仓,当工作室绰绰有余。我家两老走了之后,八十坪大的透天厝就这样闲置,实在可惜。我自己在台北置产,薪水勉强可以糊口,没有变卖祖厝的打算。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从那里开车走北二高到台北,花不到半个钟头。”瞄了瞄不发一语的梅应朗,赶紧说:“我得赶快走了。阿朗,我的建议你好好考虑一下,你总不能在山上窝一辈子。回程见了,香洁。”
梅香洁挥手道别。回村子的一路上,她几次想开口劝叔叔接受司机老大的好意。可是每当她抬头看见叔叔表情严肃、不知道在想什么时,她的话便卡死在喉头,怎么都吞吐不出来。
她不能找村里的奶奶们商量,因为会增加老人家的负担,她于心不忍。她也不便找年纪相近的村长商量,孙姐很喜欢她叔叔,不会乐见他搬走的。
她更不想害她叔叔难过。可是每次只要一扯到搬家的事,她叔叔就会流露出难过的表情,害她看得好难过,就会觉得自己太自私,只顾及自己的心情。因为要顾及的心情太多,所以尽管心里焦急万分,梅香洁却无助地发现,除非她叔叔自己想开,否则他们这些旁人似乎真的无计可施了……
※※※※※
微风中,一个穿着蓝色西装、外搭一件黑色大衣的修长身影,在白奶奶用来放养小鸡的四合院内外埋走进走出。他衣着高雅,不疾不徐的动作总带着一股雅痞式的酷味,与穷困的山村相当格格不入。
因为这人的存在太突兀,长寿村三不五时就有人走过来察探他的身分,房助理于是被问到脸色越来越阴沉了。
“五点过后山区的视线很差,如果可以,你跟你朋友最好早点下山。”
“多谢忠告。”房助理对问明他的来意之后,不忘叮咛他的梅应朗不耐烦地点了个头。“我跟我朋友会牢记在心,多谢了。”
梅应朗看一下神色倨傲的陌生人,没说什么。看见山里开始飘起毛毛雨,转身走人之前,问着:
“需要伞吗?这场雨可能不会那么快停。”
拿起数位相机拍完四合院左右两侧的护龙,房助理边拍边徐步上前,把斜放在墙角的一把雨伞拿起来,啪地一声撑开来。拍好他要用来做报告的档案照片后,才转过头对梅应朗说:
“不必了,我有伞。”
“那就好。”
房助理看见梅应朗对他这个外来客冷漠傲慢的态度似乎不以为意,话说完,便走入白奶奶家对门那户、据说是村长家的一条龙式古建筑中,不久便提了一袋菜走出来。这次梅应朗没打扰他,出来后直接左转,沿着纵贯全村的小路走回去了。
天地灰蒙蒙的,路上只有梅应朗一个人踽踽独行的身影。
房助理撑着伞,伫立在斜风细雨中,悠哉游哉地陶醉在雾岚浓重的诗意之中,心里赞叹着:长寿村,真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
“我再也不管你会不会滑倒、会不会踩到小鸡、会不会跌入山沟!”
在村长和白奶奶同时从各自的宅第中走出来时,房助理一脸无言的听见某个将诗意破坏殆尽的声音,由远而近的数落了出来。
“小蜜,你不要生气啦,我好怕你生气哦。”
“太迟了!我已经被你气死了!我是出来工作,又不是来当保母!”
房助理看见他耐性不佳的上司,拖着手足无措的天真学长,气冲冲地走出白奶奶的鸡舍。她一路嚷嚷着再也不管某人的死活,另一只手却拖着她撂狠话说再也不管的某人,以防那个天真的家伙发生什么不测。
“白奶奶,您准备好了吗?”
看见面色红润、一张脸好像笑脸符号的白奶奶从四合院左侧那条阴暗潮湿的过水廊中走出来,手上撑着一把非常好看的花雨伞,笑得好开心;一向酷酷不爱搭理人的房助理见状,赶忙上前扶着老人家,并将她手上的小木盆接了过来。
白奶奶眼儿弯弯,问着很有老人缘的房助理:“嘉新,张婆婆她们啊,说是也要一道去。你说好吗?”
“人多热闹,更好。”房助理温柔似水地答着。
“那咱们快点走,她们在入口处等咱们了。”
房助理与老人家的互动场面温馨又可爱,冯蜜看得心头甜滋滋的。但有人可不以为然了。
“白奶奶,您认识这位先生吗?”村长过来关心。
“认识认识!他是小蜜小姐的朋友。嘉新和学长——”指指另一名看起来很像高中生的清秀男生,他被冯蜜紧紧挽住,从两人拉拉扯扯的动作,男生低声下气哄着气呼呼的冯蜜看来,他们似乎不是普通交情。
村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放心的感觉,脸一热,发现自己的心思偏离太久,赶紧把注意力放回白奶奶身上,听见老人家温吞地说着:
“他们听说咱们的野溪温泉很好,说想去看看哪。我带他们过去泡。”
“等天气放晴再去泡不是比较好吗?”村长不放心。
“嘉新说小雨怡情,下雨天撑着雨伞泡温泉,很诗意的。”
村长忍不住瞪一眼净出馊主意给人添麻烦的什么嘉新的,嘴里问着:“白奶奶,您跟他们熟吗?”
“熟啊熟啊,我跟小蜜小姐很熟,一回生二回熟。嘉新和学长,他们一大早就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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