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四郎一方面觉得啼笑皆非,一方面却又不得不佩服这些兵士们的赤诚。
只是这样的忠诚原该属于国家,而非属于一人。那么,这样的忠诚是祸是福?连他都不敢肯定了。
接到军令的次日清晨,卫齐岚照常亲自带领校场中的操练。操练结束后,将帅印交由副将李忠后,便轻骑上路。没有回头的他,浑然不知,同关城墙上,上从副将,下至兵士们眼中的不舍之情。但这些,容四郎都看到了。他自是明白这名将军爱护旗下兵士的良苦用心。
若卫齐岚不是这样一名珍惜一兵一卒的将领,当年狼河一战,只是军中一位小小军尉的他,又岂有在殊死战中带着残余的兵士们杀出一片生天的机会。
他的眼底,有一抹不常出现在武将身上的温柔。
再加上天生自然豪迈的气概,使得这位将军跟一般的将领不太一样。
只见卫齐岚忽而大笑。“我又不是三岁小儿,要一大群人跟在身边“壮胆”才敢入京。”
容四郎似有意与他唱唱反调。“既然你如此“胆大包天”,那么何以离开同关的这一路上,你一张脸臭得吓死人。”
“我没有臭着一张脸。”
“那么难道你是打算要慷慨赴死?”如果是,别说他会跟他一同进京,半路上他就要跟他分道扬镳,保命为先。
“我没有要慷慨赴死。”
“咿,”容四郎沉吟一声,“你肚中肠子究竟打了多少个结?”
“我的肠子没有——”思绪一转,他忽而道:“难道料事如神的容军师竟猜不出我的心思?”
被戳中要害,容四郎双肩一耸,大方承认:“我自恃猜得出每个人的心事,却老猜不中你的。”不然又何必一路跟在他身边,只为了想读懂他卫齐岚这本“天书”。他容四郎并不特别喜欢战争,会投身军旅,纯属“意外”。
卫齐岚有些讶异,因为他并没有把思绪藏得很深,不明白一向聪明的容四郎怎会猜他不着。或许,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吧。
容四郎决定不再旁敲侧击,直接干脆的发问比较快。
“这半个月来你我日夜兼程,总算在今天踏上了风川地界,三天后就可以到达凤天了,我却还摸不清楚你到底打算拿这件事怎么办。你到底在想什么?好歹也透露一下吧,大将军。”
风川是东陵首府,王城凤天的京畿之地,踏上了风川地界,离王城就不远了。而卫齐岚迄今却尚未透露,进宫之后,他打算怎么做。
其实困扰卫齐岚的,只有两件事。“其实我是在想两件事,其一,我在想金虎将军的死。”
容四郎眉头微挑。的确,金虎将军之死,确实是整件事情的症结。这位德高望重的上将在东陵国中持有呼风唤雨的权力而不自觉,终于遭人暗算。大概没有人会认为他的暴毙是一件单纯的意外吧。
从他们一路上听来的传闻得知,目前十五万大军在将军之子金隶儿的临时统帅下,威吓朝廷必须找出凶手,否则不肯善罢干休。
此时此刻,十五万大军正驻营风川州城之外,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挥兵动武,王城的安危岌岌可危。而重点是,究竟是谁胆敢动了这一只棋子,让东陵的分水势力失衡?
“你觉得这件事应该会是谁做的?”卫齐岚马不停蹄,问容四郎。
容四郎早早想过。“金虎上将是当今王上的母舅,跟王宫一向交好,却一直为朝中大臣所忌惮;而临王手中握有王城禁卫军一万五千人马,如果不是有金虎将军的十五万大军长期以来一直牵制着,只怕临王早已杀入金阙宫,自立为王了。”
“既然情势这么凶险,那么你再说说,王廷召我回京的用意何在?”守边三年,他还以为自己的存在早被遗忘,却不料终究还是卷入了朝中这场迟来的纷争。
容四郎正欲开口,突然心思又一转。“老问我的看法,你还没说你在想的第二件事是什么呢。”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被跟踪了呢?”
“哦?”容四郎眼中泛起一股笑意。他武艺不佳,勉强只能自保,自然无法察觉身边的动静,不像卫齐岚,身边风吹草动都看得一清二楚。“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出同关,就有人远远地在注意着了。”
“哦,所以你在想的第二件事就是——”
只见这位将军爽朗一笑。“我在想,究竟谁会是第一个出城来迎接我们的人?”
“请王上为我父帅严惩凶手!”
金虎将军暴死后,金阙宫中便乱成一片。
先是上将之子金隶儿在未经通报的情况下闯入了王上的寝宫,执意请求王上为他父亲找出凶手,代父报仇,大有王上不答应便不罢休之意。
接着,连太后也踏出深居浅出的玉珪宫,请求王上主持公道,为兄长雪仇。
金虎将军麾下将士们更在军营市甲鼓噪着要严惩凶手。
朝中陷入一片混乱,两派朝臣各自疑心对手,已有谣言传出金虎将军暴毙的前一日,曾经到过临王府中。临王顿时成为千夫所指的嫌疑犯之一,却仍从容不迫地入宫参与朝议,仿佛金虎上将之死,与他全然无关。倒是支持临王的部分朝臣与吏部尚书身边的一派朝臣在情势未明朗时,即开始互相攻讦了起来。
一日,少年王上早朝迟到后,看着互相攻讦的臣子与气氛混乱的议事厅。
连连叹息三声后,竟挥手要宫女送来早膳,甚至唤来宫姬。随后就在议事厅中,邀请临王与吏部尚书一同用起精美的膳食,欣赏起宫姬曼妙的舞姿来了。
当场看得朝臣们面面相觑,停止了有端的攻讦与无据的嘲讽。
当然,这位少年王上也不忘招来他的爱卿礼部侍郎随侍身侧,甚至还当众亲自喂食了项少初。让端坐一旁,向来严守廷礼的吏部尚书“看不下去”,当场称病告退。倒是临王还颇有闲情逸致地用了一碗炖得精烂入味的燕窝粥。
叔侄俩有说有笑,不像为王位你争我夺的生死大敌。
忽然,便听到这位“日渐荒淫”的东陵少王道:“朝中发生了这等大事,怎么可以少人来共襄盛举。”
即刻命人取来笔墨,由礼部侍郎操笔,书下王令。
宣紫衣将军卫齐岚即刻入宫听诏
这是天圣三年冬二月发生的事。
从天而降的最后一场冬雪,覆盖了戍边将军回京的路。
凤天城外设有十里亭,历来出城的官员都会在此亭设宴送行。
送行最远,以十里为限。送到此地,便宾主尽欢,不再相送。
时间大约是午时左右,两名轻骑从城外平原上快速地朝王城干门的方向而来。
候在十里亭内的众人一见远处烟尘,纷纷奔出亭外。只不过,今日众人不是为了送行,而是为了迎接一名远从边关归来的将军。
卫齐岚眼力极佳,远远地便见到十里亭中的动静与杂沓的人影。
容四郎随后也瞧见了。
两人脸上的表情除了有些疲惫外,都看不出任何异状,在接近十里亭时,便被十来个仆人打扮的人给阻了下来。
“来者可是紫衣将军?”不知何人高声问道。
“正是卫齐岚。”高大的骏马上传来沉声回应。
只见候在亭中,几名穿着东陵朝服的官员们先后来到马前。
一名胸前绣有白鹤图黻的官员急急走向卫齐岚,拱手作揖。
“凤天京辅张天翼,率同御史台吴有信大人、大理寺丞李谨言大人恭候将军多时,烦劳将军下马洗尘。”
“多谢诸位大人,卫齐岚心领了。奉王令即刻入宫,不敢在此停歇。”卫齐岚端坐马上,没有下马之意。
见卫齐岚没有下马洗尘之意,官员们突感被泼了盆冷水,面面相觑,不知作何是好。
张天翼立即转向卫齐岚身边那名作儒士打扮的男子道:“想必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容军师,今日有幸一见,果真惊为天人。”
没想到自己也会被点名,从刚才便一直忍着不敢笑出来的容四郎见机不可失,立即笑道:“容某素来丑得惊为天人,也难怪大人受惊了。”
听见自己的恭维被扭曲误解,张天翼连忙干笑两声:“青衣诸葛果然风趣十足,还请容军师随同将军一同下马洗尘,喝杯水酒再进城。”
容四郎脸色和悦地低头悄声说道:“这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王城,确实是有点饥渴了,可惜容某只是区区一名军师,连个军等都没有,不敢违抗将令,还请京辅大人见谅才好。”
容四郎话才出口,众人就瞥见卫齐岚脸上出现不耐的神色。连身下坐骑都不耐烦地喷起气来。
“将军……”张天翼似乎还不打算放弃。
“嗯?”卫齐岚脸色如铁地横瞪容四郎一眼,立刻让众人心里一震。
“我说过,大人好意,末将心领了。”
张天翼总算明白卫齐岚是真不打算下马接受洗尘了,心里头不由得不悦起来,但随即又摆出笑脸。“既然如此,天翼就不为难将军了,还请将军将这番好意记在心上。”
卫齐岚面无表情地看着挡住去路的仆人,眉头倏地一竖,露出一张常出现在武人脸上,好恶毫不加以掩饰的表情,同时冷“哼”一声。
张天翼等人连忙命家仆让路。
人群才让出开口,卫齐岚身下坐骑便似风般飙了出去,方向正是王城四城门中位于西北方的干兑门。
殿后的容四郎则一面喃喃道歉,说什么武人不拘小节,比较粗鲁无文,望请见谅之类的话,随后才快马加鞭地跟上早已驰远的将军。
而身后众人,在两骑扬尘离去后,纷纷面露难色地看向为首的张天翼温文的脸色遽变,将设于十里亭中的酒食一袖子打翻。
容四郎直至远离了十里亭才与缓下来的卫齐岚并肩同骑,同时伸出一只手来,得意地扬起眉。“喏,拿来。”
“愿赌服输。”卫齐岚二话不说,掏出一两银子交到容四郎手中。
赌赢这看不透他心思的大将军,让容四郎欣喜了好半晌。
“万万没想到,这次回城,事情会这么复杂。”容四郎边笑边摇头。
十里亭的受阻并非第一回,早在凤天三十里外,便有人在那里恭候紫衣将军大驾了。随后的二十里路程中,卫齐岚总共被拦下六次,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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