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是要我做郜云官?”康禄甩出的话中分明带有强烈的愤怒。
“不,不!”康福急忙分辩,“郜云官的事很少见,内里是否还有些什么别的原因我不知。但有一点我可以向兄弟说清楚,兄弟是向曾大人投诚。曾大人曾经亲口对我说过,只要兄弟弃暗投明,一定重用。”
“还有一条出路呢?”康禄对这条路似乎并无兴趣。
“若是兄弟觉得前条出路不好的话,还有一个办法。兄弟今夜就出城,哥哥带着你出去,剃发换衣,休息几天后,再护送你回沅江老家。待金陵攻下后,哥哥我也回到下河桥去。我们兄弟守着父母的墓地,从此不过问世事,长守我康氏耕读家风。”
康禄没有做声。康福看得出,这条出路已使他动心了。为了让弟弟能冷静地思考,康福也不再讲话,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细细地打量着房间的布置:房间里没有一件光鲜的东西,简陋得如同一家下等客栈。谁能相信,这就是眼下金陵城里最有权势之一的楚王府。康福不由得生出一种敬意来。都说长毛的高级官员有聚敛的恶习,从弟弟这间屋子里的摆设来看,长毛中必有不少廉洁自守的清官。
“哥哥,兄弟谢谢你的好意,但今生今世要我重做一个守父母墓庐的普通百姓,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康禄终于给哥哥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是为什么?”康福惊问。
“哥哥,古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兄弟我经过这番风浪,已养成了疾恶如仇的性格。天下不平之事这样多,要我还像过去那样逆来顺受,我是宁愿死也不能做了。再说,我与朝廷结仇十多年,亲手杀朝廷命官不下百人,朝廷和仇家对我恨之入骨。我怎能将自己以后的命运,寄托在一向不讲信义的朝廷之上?何况数不清的仇家,我对他们也防不胜防。”康禄平静地说,“当初我抱着追求人人平等的目标投了太平军,尽管我没有在太平军中看到理想的平等,这使我很失望,但我不后悔。天京即将沦陷,天国就要覆灭,对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几个月前,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离开天京,隐居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深山古刹中,冷静地思考总结天国失败的原因。后来,忠王信任我,天王封我为王,我感激天王、忠王对我的倚重,遂决定不出城,誓与天京共存亡。”
“兄弟,近来你也想过没有,你走的这条路是错的。”康福对弟弟忠于天国的心情可以理解。“士为知己者死”,这是他们兄弟共同的为人准则。不过,这与道路选择的正确与否是两码事。
“哥哥,你以为天国失败了,就证明我的路走错了吗?没有!我自己所选择的路没有错。是的,天国的国运很可能就这十几年,但是,哥哥你当然理解不了,这是多么轰轰烈烈、峥嵘灿烂的十几年啊!”康禄黑瘦的脸庞上绽出了真情的笑容,他陷入了一往情深的回忆,“我曾代表了贫苦百姓的愿望,公审了十多个作恶多端的县太爷,杀了几十个地方上民愤极大的恶霸劣绅。我也曾经亲手发放了几百万斤粮食。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白发苍苍的老人和瘦骨伶仃、濒于饿死的小孩,从我的手上接过救命的粮食时,哥哥,你知道我那时心里有多痛快吗?我也曾亲手将成千上万亩田地分配给无田无土的农民,与他们分享过种田人的最大幸福。我千百次驰骋沙场,杀得官军鬼哭狼嚎,抱头鼠窜。弟兄们个个竖起大拇指,称赞我是英雄。我当过多年的统兵大将,现又身居王位,指挥着千军万马,跺一脚山摇地动,喝一声风云变色。哥哥,你想想看,在家种田有这么痛快过吗?像哥哥一样投靠曾国藩,我会有这种痛快吗?人活在世上,不在寿命的长短。有的人平平庸庸地活了一百岁,有的人活得不长,但他轰轰烈烈。依我看,轰轰烈烈的十年,就远远超过了平平庸庸的百岁。今生今世,我已经得到了许多人得不到的快乐和幸福,而这些,都是因为投奔了太平军。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有声有色地活着,威威武武地死去,这就是大丈夫生命的意义。这十多年来,我活得有声有色,真正像个人了,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说不定天京明日就会沦陷,那么我明日就威威武武地死去,决不给我的生命带来污点。”
康禄说到这里停住了。他站起身,推开窗户,对着夜空瞭望。康福却像被钉子钉死在凳子上,全身失去了动弹的力气。听了弟弟这番慷慨激昂的话,他仿佛觉得兄弟之间无形易了位,弟弟做了生活中的兄长,哥哥做了聆听教诲的小弟。是啊,就算金陵城马上克复,太平天国顷刻完蛋,上自洪秀全,下到每一个小长毛都被斩尽杀绝,谁能否定得了,在中国历史长河中,他们曾经掀起过惊天动地的巨浪!谁能否定得了,在中国文明史册上,他们曾经建立起一个迥异常制的崭新王朝!又有谁能否定得了,他们都是掌握自己命运、敢于跟强大势力作对的英雄豪杰!相比之下,康福发觉自己有些委琐、有些卑微。
自己算得了什么呢?这些年来,严格地说起来,只是做了一个忠心耿耿为曾国藩效力的家奴罢了。聊以自慰的是,这个家奴颇受主子的器重,而主子也非等闲之辈。但是,再受到有本事的主子所器重的家奴也只是奴才,离英雄还差得远啦!
凭着康福的良知,尽管不同意弟弟所走的这条路,却佩服弟弟义无反顾的气概,做人应当如此!他想起数年前成功地策划韦俊反水,那时他认为韦俊是识时务者。今夜听了弟弟的这番议论,意识到弟弟的灵魂似乎比韦俊要光明透亮一些。康福并不因这次劝说无效而沮丧,相反地,他为有这样的弟弟而隐隐约约有一种自豪感。如此复杂的感情,康福一时也理不清,说不明。
康禄望了一阵夜空后,转过脸来对哥哥说:“已到五更了,我要巡视城门去了。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像上次在荷叶塘那样,劝哥哥投靠太平军了。不过,哥哥也休想说动我离开天京城。我们还是各自沿着自己所选择的道路走到底吧!”
康福望着弟弟傲岸挺拔的身姿,敬重、怜惜、悲伤、感叹,各种心情混在一起,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兄弟俩一齐走出门,二人再次紧紧拥抱了一下,彼此都明白这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寥落的晨星照在康家兄弟端正的脸庞上,两双明亮的眼睛里都充满着晶莹的泪水。相对凝望许久后,康福说出了一句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话:“兄弟,你是个真正的英雄,哥哥我钦佩你!”
康禄也深情地说:“哥哥,战争结束以后,你最好是解甲归田。每年清明节你给父母坟头上香的时候,记得也代我点一支。”
泪水在两双眼睛里同时落下,两双手也终于同时松开了。他们各自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七半路上杀出个沈葆桢
不久,鲍超率霆字营来到金陵城下,驻扎在神策门至钟阜门一带。至此,原定东西南北水五路大军,除西路多隆阿奉调开赴陕西,北路因统帅李续宜去世仍留安徽外,其余三路都已到了金陵。在曾国荃的统一指挥下,湘军水陆合作,拿下东南八隘:中和桥、双桥门、七桥瓮、方山、土山、上方门、交桥门、秣陵关,接着又攻占淳化、解溪、龙都、湖熟、三岔五镇。这样,金陵东南也全被湘军封锁,金陵城真正变成一座孤城了。
金陵城墙素称天下第一。它长达九十里,高如三层楼房,墙顶部可以并排通过两部马车。城墙根与江河湖泊相连,只有通济门至太平门一带是陆地。曾国荃带着赵烈文、康福等人沿着聚宝门至太平门的城墙察看地形。只见城高墙厚,防守严密,在城外攻打,兵员和火力都不易部署。“难怪它做过几百年都城!”曾国荃心想。唯有一处是最佳的地方,那便是太平门外富贵山至龙脖子一带。此处为钟山南麓,左路地势甚高,便于架设炮位,炮子可以平射进城,足以控制城墙上的防守火力,右路地势极低,又利于开挖地洞。
“这真是天赐予我!”曾国荃得意地笑起来。恰在此时一发炮子打过来,马被惊得前蹄腾空,身边扬起一阵灰尘。
“不好,山上有堡垒!”康福指着山顶上一座石垒说。果然钟山第三峰峰顶上有座高大坚固的石砌堡垒,刚才的炮子正是从那里打出来的。曾国荃等人赶紧向后退。
“九帅,那边还有一座!”彭毓橘指着龙脖子一座黑灰色石垒惊叫。的确又是一座,而且这座正筑在攻城的最佳位置上。正因为这是攻城的有利地势,故历朝金陵城防都极为注重此处。太平军在前人基础上更将这两座石垒加高加厚,把最精良的西洋大炮架在这里。给山上的石垒取名天堡城,山下的石垒取名地堡城。
“我操他娘的!”曾国荃粗野地骂起来,“把老营移到孝陵卫来!老子非轰掉它不可,看看是它厉害,还是老子厉害!”
经过几天几夜的奋战,萧孚泗、朱洪章率领节字营、焕字营,以重大代价拿下了天堡城,但城外最后一个堡垒——地堡城却始终固若金汤,任凭湘军洋炮土炮一齐狂轰滥炸,依旧岿然不动地屹立在龙脖子上,令曾国荃十分头痛。由于地堡城攻不下,城外的地道也总是挖不成。半个月间,湘军在地道口丢下数百具尸体,却无法挖通一条通向城墙脚的地道。这块骨头竟是这样坚硬难啃,已够使曾国荃愤怒、曾国藩担忧,不料又突然发生沈葆桢拒绝拨饷的事,更使曾国荃恼火、曾国藩气愤了。
曾国藩任江督后,规定江西厘金全部充作军饷,漕折以及九江关洋税也经常被截留运往军营。沈葆桢做赣抚,一反前任无所作为的旧习,自己募勇建团,经费开支大为增加。太平军在浙江战场失败之后,大量人员退到江西,江西局面危急,朝廷调原隶湘抚的席宝田、江忠义率勇入赣。沈葆桢又趁机将本省团练扩大。这样一来,江西的勇丁激增到三万多人,粮饷支出浩大。沈葆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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