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荃在读了大哥的信和《范泰传》后,心情略为开朗了些,但神情仍然抑郁。见大哥一进门,便忙拉着他的手说:“大哥,我想好了,我只有走一条路才可以使天下谤言中止。”
“老九,你又瞎想些什么啦?”曾国藩为弟弟的话害怕,怕他有意外之举。
“我要学王弘、王昙首兄弟,称疾引退。”
原来要走的是这条路,曾国藩松了一口气。这实际上是曾国藩自己心里的想法,处眼下情势,老九还是暂时回籍避一下为好,叫荆七送《范泰传》的背后,或许也含有这层意思。但现在由老九口里说出,他又觉意外,尤其是在看了《范泰传》后提出,他又担心老九会以为是阿兄逼他回籍,忙说:“金陵诸务都离不开你,要称疾引退,也是大哥的事,待金陵善后诸事粗有头绪后,大哥我便向皇太后、皇上提出开缺回籍。”
“大哥怎么能走这条路!”曾国荃苦笑道,“况且我现在心身都有病,这金陵城嘈嘈杂杂的,也住不下去。吉字营的裁撤困难很多,我在这里,眼看他们泪淋淋地离别,心里难受。再说,我的大夫第,贞干的有恒堂,也要由我回去亲自督建。”
曾国藩见弟弟讲得恳切,便说:“好吧,这事我们兄弟之间好商量,现在有件急事要听你的意见。”曾国藩拿出宋国永的信来。
“这批王八蛋,统统都要杀头!”曾国荃匆匆看完信,恨得牙齿上下咬得吱吱作响。
“老九,这可是给我们胸口上插了一刀子,比外间的议论要厉害得多啊!”曾国藩以求援的眼神望着弟弟,“你看此事如何平息?”又对赵烈文说,“惠甫,你也说说,我们三人来商量一个两全之策。”
“卑职一定为中堂和九帅分忧。”赵烈文怀着被信任的感激之情说。
“这好办,叫彭毓橘、刘连捷带五千人马去,缴他们的械,把申名标押来。”曾国荃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
“这不成了湘军内部的火并,更给别人提供攻击的口实?”曾国藩不同意这个简单的处理办法。
“这不是火并,是平叛!对这等叛逆之贼,只有彻底消灭,才能根绝效尤。”曾国荃强硬地坚持自己的意见。
“是倒是这样,不过八千哗变官兵,消灭亦不容易呀!”曾国藩背着手踱步,没有想出一个好主意,但他总觉得沅甫这个办法不妥。
“中堂,九帅。”赵烈文沉默半晌后终于开口了,“我揣摩中堂的意思,是想用较为稳妥的办法,不很露声色地来处理霆军的哗变。”
“是的。”曾国藩点点头。
“卑职也觉得中堂的想法更好些。九帅欲以武力消灭,虽干净彻底,但不易做到。卑职以为不露声色的处理办法,最好莫过于抚。”
“怎么个抚法?”曾国荃问。赵烈文这两年来为曾国荃攻金陵出过不少好主意,对他的才能谋算,曾国荃是佩服的。
“卑职想,申名标再蠢,这种时候,他率部哗变,也决不会去投靠长毛李世贤、汪海洋,其目的,大概是要在散伙之前多抢些金银财物,听说霆军欠饷很严重,有的营半年没开过饷了。中堂和九帅如果认为可以的话,派我到金溪去走一趟,暂且稳住这八千人的心,使他们不至于把场合闹得更大。”
“你用什么法子去稳定呢?”曾国藩欣赏赵烈文的主意。
“卑职有什么能耐,还不是要借中堂和九帅的威望。”赵烈文笑着说,“我去金溪,第一告诉他们裁军的事,目前还没有进行,大家不要听信谣传,乱了自己的军心。”
“噢。”曾国藩点点头说,“惠甫,你可以这样对他们说,关于裁军的事,曾某人正在等皇太后、皇上的御旨。湘军如何裁撤,目前还没有一个具体方案,有关这方面的一切传闻都是没有根据的。”
“是的哩,吉字营裁不裁,如何个裁法,我都还没有底。只有鲍超这个木脑壳,一听到风就是雨。”曾国荃气愤地说,曾国藩听了却不是味道。
“中堂这样明白地告诉我,我心里就有数了。我到金溪后就把中堂刚才这几句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
“惠甫呀!”曾国荃又开了腔,“我看,你干脆跟他们讲,就说裁军一事暂时不会动,过段时期再说。”
赵烈文望着曾国藩,等候指示。曾国藩不能同意老九的话,但想起他刚才说的学古人引退的那番话,觉得他已为自己作出了太大的牺牲,这件事再不能让他不高兴了,遂说:“你就照沅甫所说的,先哄他们一下也行。”
“再一条”,赵烈文继续说,“向中堂讨三十万银子,将霆军的欠饷一律还清。如此,大部分参加哗变的士兵都会回头的”。
曾国荃忙摇头:“使不得,使不得!你用三十万银子还清霆字营的欠饷,那其他营怎么办?哪有这多银子还债?”
“沅甫的话有道理。”曾国藩思索良久后说,“不过,霆军已经哗变,事非寻常,不撒点银子出去,看来难以平息。这样吧,先从上海关洋税中提出十五万银子,发放半饷。”
“发半饷也行。”赵烈文说,“第三,请中堂授权给我宣布:凡参加这次哗变的官兵一律不追究。”
“不能这样便宜他们。”曾国荃又反对,“大哥作一书急招春霆回来,将此事交给他,让他慢慢地一个个地算账。”
“沅甫说得对,必须赶快将春霆招回来,但不必个个清算,要清算的是申名标等头子和哥老会的人。将这些人处置后,严谕各军各营,今后再发现有哥老会,不论闹事没闹事,一概严惩,凡参加哗变者格杀勿论!惠甫这次去,我授特权给你,暂不追查,先平息下来再说,免得将他们逼上绝路。”
“谢中堂、九帅信任,卑职一定尽快将这次哗变悄无声息地处理好!”赵烈文站起来坚定地说。
七恭王被罢,曾国藩跌入恐惧的深渊
赵烈文一哄二骗三收买的办法起了作用,哗变的八千人除一百多人跟着申名标逃走外,其余的都由赵烈文、滕绕树带回了抚州老营。不久,鲍超由四川奉节日夜兼程赶回,将这些哗变的人狠狠地训骂了一顿,并以严刑拷打迫使他们供出了一百多个哥老会人。鲍超将他们一齐斩首示众。这场哗变终以惨败告终。曾国藩重赏了赵烈文和鲍超,并将霆军哗变之事晓谕湘军水陆各营,严禁哥老会,一旦发现,格杀勿论;所有参与哗变的人,不论过去功劳高低,一概严惩不贷。从那以后,哗变不再出现,但索饷、闹事却时有发生。一时没有别的法子可想,曾国藩不得不实行老九的办法,向湘军将官们宣布:裁军之事暂时不提了,以后再说。这样,才逐渐平息了湘军的怒潮。
这时,曾国藩忙于部署修缮城垣,重建满城,并亲自监督江南贡院的修复。贡院开工的那天,曾国藩邀请金陵城内城外百多位德高望重的读书人,来到位于秦淮河畔贡院街上的贡院旧址边。这些读书人中,有汪曾甫、钱密之等十人为宋学宿儒,在江南素有三圣七贤之称,曾国藩对他们很是礼遇。大家见偌大的江南贡院,除至公堂、衡鉴堂、明远楼未受大的损坏外,其他如监临、主考、房官、提调、监试各屋,誊录、对读、弥封、供给各所片瓦不见,一万六千间号房板荡然无存,这些耆儒们对此惨景莫不哀叹不已。曾国藩对他们说,不管工程量多大,都要抢在十一月前把贡院修好,不但举行本届乡试,还要补行戊午、辛酉、壬戌三科,都在今年一并录取,并增建号舍四千间,达两万整数。又考虑皖北尚在捻军控制之下,其应试秀才不能前来江宁,特为安徽省留下四成名额。
曾国藩的这些话引得老儒们万千感激,纷纷称赞此举是为江南读书人所做的第一大善事,功德无量。一个老头子颤巍巍地当众跪下,给曾国藩磕头,涕泪满面地说:“中堂大人,你是活佛活菩萨,我为我祖孙三代人向你磕头祝福。我从咸丰三年起,整整盼了十三年,终于盼到了今天。十一月我要带着儿子、孙子,祖孙三代前来应试。中堂大人,从明天起,我每天三炷香,对着你的长生牌位磕头行礼,托你老人家的福,我李老头子还能活着看到这一天的到来。”老头子趴在地上,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说得曾国藩又欢喜又酸楚。
这百余个老儒们回去后四处传扬,把江南两省的举子们喜得心花怒放,感激的信件成百上千地飞向总督衙门,使久处忧郁之中的曾国藩略感一丝欣慰。这天上午,曾国藩照例来到签押房,审批案头上堆得高高的文书。首先打开昨夜送来的几份廷寄,刚读到第一句话,曾国藩就惊呆了,照例的“准兵部火票递到议政王军机大臣字寄”套话中赫然缺了“议政王”三字。他顿时诧异万分,连下文都无心看下去,便打开第二件,也没有“议政王”三字,再打开一份仍没有。昨夜收到的三份廷寄,均无“议政王”三字,他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赶紧招来赵烈文、杨国栋、彭寿颐,三个心腹幕僚看后也深为不解。
曾国藩忧虑地说:“自同治元年来,军机处发出的文件,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即使恭王生病期间,‘议政王’三字亦冠在前,这次若不是有生死大变,则一定有非常大事。”
“事情来得突然。”赵烈文沉思着说,“不过卑职早就听人说,蔡寿祺的那份劾折,原不是冲着中堂、九帅和其他湘军统帅来的,矛头指的是恭王,说恭王是湘军的靠背山、保护伞。”
“这话我也听说过。”杨国栋说。
“蔡寿祺一个小小的御史,哪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必定有人在后面指使他。”彭寿颐托着腮帮子,深思熟虑地说出这句话来。
“长庚说得极有道理。”赵烈文说,“这个人八成是西边的太后。”
在曾国藩的密室里没有禁忌,上至皇太后、皇上,下至督抚两司都可以直言明说,但出门则不能妄说一句,而进得这个密室的也只有少数几个心腹幕僚。听着他们的分析,曾国藩觉得事情比自己所想的还要严重得多。假若恭王不是猝然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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