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挺直腰板,两手叉腰,尽量做出昔日那种凛不可犯的风度来。无奈右眼已眯成一根线,左眼也只能睁开一点点,没有了过去的如电目光,也就没有了过去令人战栗的威严。天津士民们发现,站在他们面前的曾国藩,与他们所想象的湘军统帅完全对不上号,若没有那身吓人的一品官服,他与俺们普通老头子有什么差别!
“父老兄弟们!”曾国藩干咳了一声,大起喉咙喊道,“鄙人奉太后、皇上之命,前来处理津民与洋人斗殴之事。各位请放心,鄙人一定会遵循国法,秉公办理。”
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即腾起一片乱糟糟的喊声:“曾大人,您要为咱们百姓撑腰!”“中堂大人,洋人是恶鬼,您可不能像崇厚那样偏袒他们!”“老中堂,您要明察秋毫呀!”
曾国藩心里烦躁起来。他强压着厌烦情绪,高声说:“父老士民们,请你们让开一条路,好让鄙人进城。”
前面跪着的几个百姓挪动了膝盖,让出了一条四五尺宽的路来。曾国藩正准备上轿,人群中突然站起一个身着长衫的青年,大声说:“老中堂,津门各书院士子公推晚生出来说几句话,请老中堂赏脸听一听。”
曾国藩见说话的士子长得眉目清秀、斯斯文文,脸上流出一丝浅笑。他平生从不怠慢读书人,尤其喜欢那些长得俊拔的年轻士子,他认为人才大都藏在这批人中。一个戈什哈从附近人家中搬来条木凳,他坐在凳子上,习惯地抬起右手梳理胡须,微微点点头。
青年士子会意,大着胆子说:“去年,老中堂由两江来到直隶,我津门全体士子人人欢喜雀跃,咸谓有老中堂这样清正廉明、治国有方的总督,直隶从此将可从疲沓中振兴起来。老中堂督直不久,便刊布《劝学篇示直隶士子》,鼓励我直隶士子以旁侠之质入圣人之道,又告诫以义理为先,以立志为本,取乡先达杨、赵、鹿、孙诸君子为表率。老中堂的教导,我津门士子都铭记在心。”
说到这里,青年士子偷眼看了一下坐在板凳上的总督,见他注意在听,气更壮了:“这次听说太后、皇上派老中堂前来处理上月的事件,津门学子比去年欢迎的心情更为强烈。上月之事,明摆着是洋人所逼,欺人太甚。往日洋人欺侮老百姓,士子们已愤愤不平,现在他们竟然公开侮辱我津郡父母官,眼中已无我大清帝国,士子们无不义愤填膺。这等洋鬼子,杀之应该。老中堂,我们都记得十多年前,您的那篇震撼天下的《讨粤匪檄》。檄文说,长毛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以此来取代我孔孟之教。此为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并号召所有血性男子共同征剿。洋人和长毛是一丘之貉,他们妄图以耶稣、《新约》来迷惑我炎黄子孙,乱我孔孟名教,津门父老奋起反抗,和当年湖湘子弟抗击长毛如出一辙。津门士子表示支持,也正是遵循老中堂之教诲,以旁侠之质入圣人之道的体现。故全体士子公推晚生出面,恳请老中堂明察士民爱国卫道的苦心。”
那士子说完又跪下去,他周围的人一齐喊:“请老中堂明察!”
曾国藩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对这番话是欣赏的。尤其使他快慰的是,十多年前的那篇檄文,在远离湖南数千里的天津至今尚深入读书人之心。他觉得刚才这位士子很会讲话。清晰的语言,说明他有清晰的头脑,既然被全体士子所推出,一定在他们之中享有威望。这是个人才,应该破格提拔!
“大人,我也说几句!”人群中刷地站起一个粗大的黑汉子,他是水火会的头领徐汉龙。
“你是什么人?”曾国藩见那人样子有点凶猛,遂打断他的话问。
“我是海河岸边的铁匠。”徐汉龙不理睬曾国藩眼中流露的鄙夷神色,豪放直率地说,“天津百姓放火烧教堂,捣毁育婴堂,完全是正义的行动。大人您或许不清楚这里的底细,听我拣几件事说说。”
“你说吧!”曾国藩一向倡导实事求是,捕风捉影的话他听得太多了,重要的在于具体的事实。所以他鼓励徐汉龙说下去。
“第一,”徐汉龙没有通常见曾国藩的人那样恭顺多礼,他开门见山地说,“天主教堂终年紧闭,行动诡秘,教堂和育婴堂底下都挖有地窖。这地窖都从外地请人修建,不让津民参与其中,百姓普遍怀疑这地窖中大有名堂。第二,中国有到育婴堂治病的人,往往只见其进,不见其出。前任江西进贤知县魏席珍的女儿贺魏氏,带女入堂治病,久住不归,她父亲多次劝说也无效,家里人都说她吃了育婴堂的迷魂药。第三,将死的幼孩,育婴堂也收进去,以水浇头洗目,令人诧异。又常见从外地用车船送来数十上百幼童,也只见进的,不见出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育婴堂、教堂里这半年来死人很多,但都在夜晚埋葬,很令人可疑。上个月百姓们在义冢里挖出几具新尸验看,见这几具尸都是由外向里腐烂,尤其腹胸都全部烂坏,肠子肚子外流。大人您知道,死人都是由里烂出的,哪有从外面烂进的道理?这几件事,难道还不能证明天主教堂、育婴堂是披着教会慈善的外衣,干着挖眼剖心的恶鬼勾当吗?”
徐汉龙说完也跪下,他身边的人怒极高喊:“天主堂、育婴堂是恶鬼窝!”
曾国藩心想,这个铁匠也不简单,敢在朝廷大员的面前理直气壮地陈说,若这几桩事情都是真的,也怪不得百姓不疑不气了。
正思忖间,冯瘸子也站了起来,对着曾国藩嚷道:“总督大人,刚才徐大哥说的半夜埋人,就是我亲眼所见的。他们这些洋人把我们中国人不当人看,还不如他们喂养的狗。他们残杀我们成百上千个幼童,我们为什么不能杀他们?实话告诉你吧,那天烧天主堂就是我放的火,洋人我也杀了一个。你要抓凶手,就抓我吧!”
冯瘸子话还没说完,刘矮子也跳起来叫道:“我也杀了洋人,抓我吧!”
立时就有六七个人一齐站起,大叫大嚷:“我们都是凶手,官府要抓就抓吧!”“为杀洋人而砍头,值得!”“来世长大,还要杀洋人!”
曾国藩心里惊道:“看来这烧教堂、杀洋人的人,一定令百姓视为英雄,不然他们怎会这样争着承认?”他站起来,极力以威严的神态说:“都不要嚷叫了!刚才那位士子和铁匠的话,是不是都代表各位的意思?”
“是的。”跪在地上的士民们齐声答道。
曾国藩的两道扫帚眉紧紧地拧了起来,过了好长一阵时间才说:“现在请各位父老先让鄙人进城去,有事以后还可以再来找。”
众人都纷纷站起散开。轿子重新抬起时,曾国藩吩咐加快速度,赶紧进城。
进城后,他谢绝道、府、县的殷勤相邀,带着赵烈文、吴汝纶、薛福成等人住进了文庙。刚刚吃过晚饭,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便来拜访了。曾国藩顾不得劳累,忙以礼相见。在曾国藩的面前,崇厚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晚辈,而崇厚对这个文才武功,并世无出其右的武英殿大学士,也从心里崇拜。他本是个乖觉伶俐的人,此刻在曾国藩面前,益发显得殷勤恭敬。
“老中堂,晚辈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望您来。天津这个烂摊子,眼下是乱哄哄、稀糟糟的,道、府、县都交部议处,他们都不管事了,等候革职发配,全部担子都压在晚辈一人肩上,我崇厚哪有能力管得下?不是晚辈眼里无王公贵族,现在就是恭王爷亲来,也不一定弹压得住。阖朝文武,只有老中堂大人您一人可以镇得住这个局面。”
崇厚以十二分的诚恳说着,这的确也是他的心里话。他目前在天津的日子很难过。舆论都说他没有骨气,骂他是汉奸,法国人又不断地给他施加压力,过几天,公使罗淑亚要亲到天津来找他当面算账。他好比钻在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这下好了,以曾国藩的地位和声望,足以构成一堵坚实的挡风墙。
崇厚的诚恳态度,颇使曾国藩感动。他说:“老夫已是衰朽,实不能荷此重任,只是职分所在,不能推辞罢了。侍郎这些年来在天津为朝廷办三口通商,与洋人打交道,也是件不容易的事。老夫这些年来与洋人直接接触不多,天津之事,与洋人构成大隙,如何处置妥帖,还要多仰仗侍郎的经验和才干。”
“哪里,哪里。老中堂这一来,一切事情都可迎刃而解。太后已命晚辈去法国说明津案的缘由,过几天晚辈便进京陛辞,启航远行了。”崇厚早就巴望着曾国藩来,他好脱身,跳出火坑。
“不,不,侍郎你不能走。”曾国藩忙制止。他既然决定力保和局,不开兵衅,崇厚与洋人相处密切的关系,便是一个最可利用的好条件。“你在天津再留几个月吧,老夫与你谤则同分,祸则同当。明天,老夫亲为你上一道奏请如何?”
曾国藩这样恳切地挽留,崇厚不能推辞。再说,协助曾国藩完满地处理好这起事件,今后无论在朝廷,还是在洋人面前,他都可以挣得脸面。崇厚同意了。“老中堂这样信任晚辈,晚辈一定尽力协助老中堂处理好这件事。晚辈今天特来向老中堂禀报这件事的前前后后。”
关于天津教案,曾国藩在保定时就已知大概,周寿昌传旨后,又将京中的传闻告诉了他,今天从城外天津官员和士民的口中,他又听到不少有关事情的真相,但所有这些,都不能代替崇厚的当面禀告。这不仅因为崇厚是这个事件的主要当事人,还因为崇厚坐镇天津十年,他对包括法国人在内的洋人的熟悉,是别人远远不可比的。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曾国藩建立起对崇厚的信任。
崇厚能说会道,把上个月发生的这件事的全过程说得清楚细致、有条有理,使曾国藩听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觉厌倦。他心里想:许多人说崇厚是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看来不完全正确。八旗子弟,只要不是家道完全败落,哪个不是花花公子!能像崇厚这样就不错了。曾国藩含笑听着崇厚的叙述,不时插几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