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三部曲(血祭+野焚+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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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三部曲(血祭+野焚+黑雨)-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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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健入祀乡贤祠一事,有奏驳在案。足下知道吗?”曾国藩问彭玉麟。

“这件事,我从前也听说过。杨中丞为官的确欠清廉,但他已过世八九年了。作古的人,也不忍心多指责。也搭帮他在生聚敛一批银子,倘若是个担月袖风的人,他的孙子再有心,也是空的。”

曾国藩淡淡一笑,没有做声。彭玉麟继续说:“我们目前急需银子,只要他肯拿出来就好。大人不妨为他写份奏折,准不准是皇上的事。实在皇上不允,杨江也怪不得了。”

“他答应捐多少?”

“他说捐两万两。”

“杨家储藏的银子,少说也有二十万。捐两万,也太小气了。”

“杨江说,待大人奏报朝廷,皇上允许后,他再捐五万。”

“狡狯!”曾国藩在心里骂了一句。

“杨江捐两万是少了点,不过,他一带头,其他绅商都会捐一些,凑起来,大概也不会少于七八万。只是他们都希望朝廷能给他们以奖叙。”

“那是自然的。我会向朝廷奏明,为他们邀赏。”

“看来大人同意替杨江上奏了。”

曾国藩点点头说:“一张纸换来七八万两银子,尽管要担些风险,也是值得的。”

“我看不会有多大风险,大不了就是当年欧阳光那样,斥责一通罢了。况且大人今天之举,纯为国家而作的权变,中间苦心,皇上一定会体谅的。”

曾国藩同意彭玉麟的分析,默默地摸着胡须,不再做声,他在思考这份奏折应该如何措辞方为妥当。

二 出兵前夕,曾国藩亲拟檄文

杨江一带头,其他绅商都跟着捐了些,几天之内,居然募到了九万两银子。各种规格的大炮近日内陆续运来一百座,曾国藩将银子拨到各营,命令作好启程准备。

看着水陆各营人马这些日子来忙着摩擦刀枪,发放军备,搬运粮草,修缮战船,一派热火朝天的战前繁忙景象,曾国藩心里又兴奋又激动。已是午夜时分,蒸水和湘水交汇之处的石鼓嘴下,临时搭起的修造厂里,仍然灯光明亮,炉火熊熊。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一声声传进赵家祠堂。曾国藩站在顶楼上,深情地向石鼓嘴方向望去,似乎看见了从铁砧上飞溅的火星,看见了围观湘勇红彤彤的笑脸,一时心潮起伏难平。

曾国藩生性稳重,不是那种情感易起易落的轻薄人。自从跟着唐鉴研习程朱理学后,更是自觉要求为人处世、办事治学,多用理智,少用感情,他崇拜,也模仿学习那种从容镇静、藏大智大勇于胸中而不露声色的古代名相风度。然而今夜,一颗心却像走火入魔样地不能安定。他点燃一支香,闭着眼睛,盘腿坐在床上,努力想象着当年谢安在淝水之战前围棋赌墅,得捷报后围棋如故的那种超人理智,强制自己安定下来……

是的,曾国藩有千百条理由兴奋激动。从“勿言一勺水,会有蛟龙蟠”到“犹当下同郭与李,手提两京还天子”到“树德追孔孟,拯时俪诸葛”,从少年到青年到中年,一种渴望建大功大业,做非常之人的理想,一直贯穿着他的一生。但过去,这种理想只流露在诗文中,间或也流露在与至亲好友的书信谈话中。这些年来,官运虽亨通,究竟没有大功勋。今天,经过一年来忍辱负重、含辛茹苦的组建、训练,他的手中已有水陆二十营一万湘勇,加上长夫在内,将近两万。他是这支人马名副其实的统帅,只等他一声令下,水陆两路并进,旌旗蔽空,战舰如云,真可谓浩浩荡荡、威风凛凛。今后,他将亲自指挥这支人马,歼灭长毛,收复失地,做郭、李、诸葛的事业。三十年来的理想,今朝一旦成为现实,这个从荷叶塘走出,没有祖业和靠山,全凭自我奋斗的农家子弟,心情是何等的感慨万端!

此刻,他想起蟒蛇精投胎的传说,想起陈敷的预言。公侯将相,真的已是指日之间的事了!当年的文弱书生,真的已是扭转乾坤的巨人了!

此刻,他也想起长沙市民“曾剃头”的咒骂,想起鲍起豹、邓绍良的骄横,想起忍气吞声、移师衡州的痛苦。现在,这支湘勇已经建起来了,马上就可以打胜仗,扬眉吐气了!天下人即将看到,他曾国藩不是一个平庸的人!

此刻,他还想起皇上的殷殷廑注,想起恭王、肃学士的热忱推荐,想起镜海师以一生名望为之担保的极端信赖,浑身热流滚滚。“我没有辜负你们的厚望,我曾国藩将是拯世济民的郭子仪、李泌!从此以后,将以频频捷报报答你们的知遇之恩!”曾国藩几乎要从心底里呼喊出来。

南国暮冬之夜,天气仍然寒冷,今夜曾国藩却浑身燥热,他解开旧棉袍上的布扣子,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慰。远处传来一阵马嘶,是值夜的马伕在添加草料。“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几百年前辛稼轩的长短句,仿佛就写的此时他的心情。而曾国藩比辛弃疾幸运,他不必发出“可怜白发生”的悲叹,他正当年富力强,就可建轰轰烈烈的功业!

“这样一场堂堂正正的讨逆之战,出兵前夕,应当有一篇檄文!”由辛弃疾的词,曾国藩忽然想到了骆宾王的《讨武曌檄》。当年那场顷刻溃败,不起任何作用的徐敬业的讨伐,本该早被历史淘汰,就因为有骆宾王的那篇檄文,才使得一千多年来,人们谈论不息。自己这次奉旨讨伐,必将取得胜利,绝不是徐敬业起兵所可比拟的,应当有一篇比《讨武曌檄》更好的文章!它要以斑斓的文采,宏大的气魄,传神的文字,铿锵的声调,伴随着这场震古烁今的战争流芳百世,让后人在读这篇檄文时,缅怀前人的丰功伟绩。

曾国藩觉得前代檄文虽多,但除骆宾王那篇外,都非好文章,那是因为都是捉刀者所为。一个以咬文嚼字为职事的文人,怎能有三军统帅那种吞吐天地的气概和旋转宇宙的雄心。这篇文章当由自己亲手执笔!

是的,曾国藩本来就是个作文的高手。

进翰苑之初,他便跟着梅伯言,入了桐城派的藩篱,对姚鼐的古文很喜爱,并赞同姚鼐的古文理论。曾国藩刻苦钻研古文的写作。几年之间,他便名重京师,求其作文者络绎不绝,连房师季芝昌的诗集付梓,都请他代为作序;士人以求得他的一篇文章为光荣。曾国藩深受姚鼐的影响,喜气势浩瀚、瑰伟飞腾、雄奇壮大的阳刚之美,作起文来,气势充沛,声光炯然。但他才思并不敏捷,每作一文,都要搜肠刮肚地冥思苦想,有时弄得精疲力竭,写好后,改而又改,直到他满意的时候,才拿出来给朋友们看。这最后改定的文章,往往得到文坛的很高评价。但过去所作的数百篇文章,跟将要写出的这篇檄文相比,算得了什么!曾国藩想,那些诗序、文序、寿序,那些墓表、墓铭,要么是借题发挥,要么是无病呻吟,要么是碍不过情面而言不由衷,即使写得再好,也不过只是一篇好文章而已,它绝不能跟这篇檄文相比。这篇檄文可以振作士气,赢得人心,威慑敌人,瓦解胁从。它的作用,甚至能超过一支雄师劲旅,不然自古以来,何以有“传檄定天下”之说呢?在这样的檄文面前,一切文人之作都将显得软弱无力、黯淡失色。而这篇檄文,今天却要出自于一个三军统帅的笔下!这尤其使曾国藩激动不已。古往今来,檄文何止千百,有哪篇是统帅自己写的?没有!三军统帅亲拟讨贼檄文,就凭这一点,也将以史无前例的荣耀记之于史册!

曾国藩越想越兴奋,他熄灭香头,走下床来,挑亮油灯,拿出汤鹏所送的荷叶古砚,用道光帝御赐徽墨磨出一砚浓汁,选一张细密绵软的上等宣纸,握一管兼毫湖笔,迅速地写出檄文的题目:《讨粤匪檄》,然后离开书案,在房间里背手踱步打腹稿。

油灯一闪一闪地跳跃,照着他疲倦而亢奋的长脸,照着他宽肩厚背的身躯,一会儿把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墙壁上,如同一根竹竿;一会儿又是一大片阴影,把半边屋都遮了,如同起了半天乌云。“这篇檄文一定要超过《讨武曌檄》。”曾国藩想。他试图不落骆宾王的窠臼,设计了几种不同的布局,但比来比去,都不如骆宾王的好。无奈,只得步骆氏后尘,先来骂一通讨伐的对象。刚提起笔,他又感到困难。骆宾王对武则天熟,武氏许多把柄都在骆的手里。但曾国藩对洪秀全、杨秀清一无所知,对长毛也不甚清楚。在被长毛俘虏的半天中,他也只感觉到长毛的凶恶,恨朝廷命官,但并没有亲眼看见他们做过什么坏事。不过,长毛毕竟是可恨的,那天倘若没有康福来救,头早就被砍了。不管怎样,长毛都是强盗之列,必须痛骂一顿,以激起国人的仇恨。他提笔写起来。写好一段后,又反复斟酌字句,涂来改去,最后自己觉得满意了,才轻声念出来,看看抑扬顿挫、高低缓急的声调如何:

为传檄事。逆贼洪秀全、杨秀清称乱以来,于今五年矣。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州县五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们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掳入贼中者,则剥衣服,搜括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男子日给米一合,驱之临阵向前,驱之筑城浚濠;妇人日给米一合,驱之登陴守夜,驱之运米挑煤。妇女而不肯解脚者,则立斩其足以示众妇。船户阴谋逃归者,则倒抬其尸以示众船户。

读完这段后,他觉得声调还可以。近来,曾国藩在军务之暇,悟出了许多人世诀窍,他把这些诀窍归之为“八本”:“读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戒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做官以不要钱为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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