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部值得注意的是永乐中所修的《太祖实录》。
朱棣七月即位,十月就迫不及待地下令以侍读学士解缙为总裁重修《太祖实录》,为自己“继统”制造合法依据。他对建文朝由方孝孺做总裁编修的《太祖实录》很不满意。按察佥事叶砥因建文时与修实录,“书靖难事多微词”,朱棣将其下狱,并“籍其家” 。知府叶惠仲等也因曾与修实录“指斥靖难君臣为逆党,论死籍没” 。但朱棣对重修的实录仍然不满。总裁解缙后亦借他事下狱,终于死在狱中。永乐九年至十六年,朱棣命学士胡广、祭酒胡俨、学士黄淮、杨荣等为总裁三修《太祖实录》。朱棣至此才说:“庶几小副朕心。” 《太祖实录》一再重修,无非是为朱棣的篡权做掩饰,使“继统”合法化。在三修《太祖实录》中,朱棣屡称自己是“皇考高皇帝,皇妣高皇后嫡子”,多次暗示朱元璋关于传位的事曾属意于朱棣。这种有意做伪,不仅使实录不实——明人王世贞说:“读累朝实录,可据者十六七。” 更恶劣的是不准人讲真话,甚至史官也只能屈从于皇帝的喜怒。
同时,朱棣对有关建文的史籍一概禁毁 ,于己不利者,虽片纸不留。甚至民间有藏方孝孺文集者也坐死 。再加上党禁严迫,人人自危,“凡系诸臣手迹,即零星片札,悉投火中,惟恐告讦搜捕踵之,故其事十无一存” 。“焦园蚕室,尽付劫灰,头白汗青,杳如昔梦” 。给后世治史者造成了极大困难。
朱棣的文化专制政策影响深远。两百年后,行人高攀龙说:朱元璋令学者“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朱棣“益章而大之”,“迄今二百余年以来,庠序所教,制科所取,一禀于是” 。暴力统治加思想牢笼,知识分子除了做皇帝的家奴外,别无出路。
四、标榜儒家政治理想
朱棣标榜自己是儒家政治理想的继承者,想要作为一位盛世名王留于史册,最能反映朱棣这一思想的是他亲自编篡的《圣学心法》。他“修文竟武,灭虏迁都,终其身不敢自逸” ,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受这种思想驱使。
《圣学心法》成书于永乐七年(1409年)二月,是一部帝王教科书。其时,朱棣即将巡视北京,随向翰林学士胡广等出示一书,曰:“古人治天下,皆有其道。虽生知之圣,亦资学问。由唐汉至宋,其间圣贤明训,具著经传。秦汉以下,教太子者多以申韩刑名术数,皆非正道。朕间因闲暇,采圣贤之言,若执中建极之类,切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今已成书。卿等试观之,有未善,更为朕言。”胡广等“■览毕”,奏曰:“帝王道德之要,备载此书,宜与典谟训诰并传万世。请刊印以赐。”朱棣曰:“然。”遂名曰“圣学心法”,命司礼监刊印 ,这便是《圣学心法》的编纂缘起和它的大致内容。
在历代帝王中,朱棣最称许唐太宗,称其事功而追慕之。他曾说:“若唐文皇帝,倡义靖难,定天下于一。躬擐甲胄,至履弘堂而登睿极。其思患也,不可谓不周,其虑后也,不可谓不远,作《帝范》十二篇以训其子,曰饬躬阐政之道在其中。详其所言,虽未底于精一执中之蕴,要皆切实著明,使其子孙能守之亦可保为治,终无闺门藩镇之祸。” 因此,也可以说《圣学心法》是朱棣模仿唐太宗的《帝范》之作。
关于成书的原因朱棣还说:“朕常欲立言以训子孙,顾所闻者不越乎六经圣贤之道,舍是则无以为教,尚何舍哉!故于几务之隙,采古圣贤嘉言,编为是书。” 因而,该书可以说是历代“圣贤”治国方略语录之大成。然而,虽然此书是采集古人言论而成,但表述的却是朱棣的政治观念,特别是卷首洋洋六千余言的序,更是夫子自道。朱棣说:“不观吾言则无以观吾之用心,不知吾之用心则不能窥圣贤之阃奥。非欲其法于吾言,实欲其取法于圣贤之言也。” 所以,它是研究朱棣政治理想的集中而有代表性的材料。
从《圣学心法》看,朱棣所标榜的儒家政治思想大体有以下几个方面:
(1)敬天法祖
天,天命的观念,自产生以来,便与政治密不可分,被统治者利用来作为加强自身权威的工具。以后历代,天命观虽迭经发展变化,但仍不脱君权神授的圈子。他们对天既敬且畏,唯恐天命不佑,同时又借天命畏人。作为最高统治者,明成祖朱棣继承了西周以来天命观中的许多内容。
由于时代的限制,朱棣不可能摆脱对天的神秘观念。苍天高高在上,无言无视,而又无时不监,无时不保,世间万事万物无法逃遁,除将其神化,是无法做出其他解释的。朱棣承袭了天人感通之说,其感通之处,在于人的“敬”与“不敬”。敬则受天命之眷佑,否则遭天命之遗弃。因而朱棣说:“吉凶晦否。匪降习天,实自由于人。”何者为敬?“法天之行,体天之德”,按“天道”行事,则为敬。又何者为道?“天道不言,四时行而万物生”,“天道至诚无息”,“天道至公无私”。因此,要以自然无为治国,要以教化服天下,要以“至诚无息”、“至公无私”安天下。如此,则“上天眷顾,四海安”。如果“所行差忒”,便会造成“天命去之,人心违之”的局面,要想延长须臾的统治,也是不可能的。
朱棣说的“人”有两层意思。前者“实自由于人”,这人主要指人间的统治者,即人君。这个“人”必须按照天道行事,才可能成为享受天命眷佑的圣人,不然就不会受到上天眷佑。后者“人心违之”这个人,是指被人君统治的众人。这个“人”是天下安与不安的根本。虽云“天命违之,人心去之”,实则是“人心违之”从而“天命去之”。君主按至公无私的天道行事,则人心顺畅服从,天命便会眷佑,如行事并非至公无私,不合于“天道”,人心便会违逆甚至反抗,天命也会遗之而去了。
这里所说的天命,不是几近于人心吗?朱棣虽不能摆脱天命说的迷信成分,不能摆脱天人感应的谬误,但他能把人君的治国之道、民众之心的顺逆从违视为天下能否长治久安的根本,无疑应当给予正面的评价。
但是朱棣也希望借先哲的话将君主神化,以加强自身的权威。他声称:“人君一动一静,无非天也。心在则天在矣。”然而这一天命说包含着明显的逻辑上的矛盾。既然“人君一动一静无非天”,既然天道是至公无私的,人君之心也只能是至公无私的而不是别的,从而也不存在什么奉不奉天道了。反之,如果人君之心可能至公,也可能不公,那么,在其不公之时便与天不合,“人君一动一静无非天”的说法便不正确。这个矛盾是致命的。每个君主在宣称他与天同心、代表天命时都无法逃过这个矛盾,因而也便很容易识破君心即天心的欺骗性。
历代皇朝盛衰的事实教训了统治者,他们不能不承认天命并非始终眷佑一切君王的,因而他们必须对此有所警戒,必须谨慎行事。永乐二年八月丙申,朱棣在与侍臣讨论元朝兴亡的历史经验时,就表述了这种认识。他说:
天运虽有前定之数,然周家后来历数过之,盖周之先德积累甚厚,其后嗣又不至有桀纣之恶,使夏殷之后不遇桀纣,未遽亡。若顺帝不恤军民,不理国政而荒淫无度,安得不亡!故国之废兴,必在德,不专在数也。
因而,人君不仅要敬天,而且畏天。敬天、畏天,实际是要对君主的行动有所约束。首先,天是不可欺的:“下民细微犹不可诈,况于上天神明,而可欺哉!” 其二,天是唯一可以约束人君的:“人君所畏唯天。若不畏天,何事不可为?去乱亡无几矣。” 其三,人君知畏天,则可以常存警戒、谨慎施政;“王者知有天而畏之,言行必信,政教必立,喜怒必公,用舍必当,黜陟必明,赏罚必行。”
总之,朱棣希望自己和他的继承者成为圣明之主,顺天无私,至公博爱,畏天慎行,以求至治。〃奇…_…書……*……网…QISuu。cOm〃
祖先崇拜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内容,历来与敬天、顺天并行不悖。在中国人看来,今人所享有的一切都是祖先所赐,甚至天命的眷顾,也与祖先之积德有莫大关系。作为富有四海的帝王之家,更对创业垂统的祖先充满无限的崇拜。他们坚信,既然其祖先可以创业,那么,谨守祖先之法也必然可以守业。一切改变祖法、违背祖制的做法都是危险的。因而恪守祖制,在《圣学心法》中便成了重要内容。他说:
祖宗之法,所以为后世也。当敬之、守之,不可以忽,继世之君,谨守祖法,则世祚延长。衰世之主,败其祖法,则身亡国削。
我们之所以说法祖与法天、敬天并行不悖、主旨是一致的,还因为他们总是把先王看做是法天的楷模。天德、天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难以说清。而先王的言行典则,则是可视可听可得而循的明确榜样。只有做得像其祖先一模一样,才可受天命眷佑于久远。
天之可敬,在于它可以眷佑下民;天之可畏,在于它可以抛弃下民,甚至降罚以行天谴。天命是如此无常!人君无不担心他们可能被抛弃的命运。君主们面临万民,如履薄冰,如蹈水火,他们警惕着随时可能来到的灭顶之灾。为了避免被抛弃的命运,历代君主和政治家提出了不少君主临民要谨其好恶、束其言行、勤其朝政的主张。朱棣也说:
人君之所好与天下而同其好,所恶与天下而同其恶。群情之所好,而己独恶;群情之所恶,而己独好,是拂天理之公,而循夫人欲之私,则所蔽者固而溺者深。虽欲勿殆,其可得乎?
人君虽高踞于万民之上,但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其取舍标准则是与天下人心共好恶。他们把自己妆扮成天下民众中的一员,竭力约束自己的欲望,表现出与民众同其好恶,如果追求满足私欲,而“拂天理之公”,其结果是极为危险的。这种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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