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会与师父在一起”,听得我一颗心坠了一坠。这个孩子,他明白着我的真心意……我苦笑:“会么?”
他极坚定:“会的。”瞳孔里的是非观十分清明,旋即缓缓语气,“母妃只抓住自己一些身不由己的、背了心意的事务不肯放下,却这人生在世哪个不曾做过违背心意的事情?娑婆世界,即是遗憾世间,若事事都不违背心意,那就不是万丈软红。”于此侧目蹙眉,“而正因为母妃太善良,所以才总想着那些放不下的渐成心结,忽略了自己所行所做的善事善举。万相唯心,一念般若即是天堂。”
……
我一时哑然,或许这么些年我霍扶摇过得一向都太唯我,竟忽略掉了身边这个孩子居然有着如此弥深的禅味禅心。他与我诚然有缘,他每每与我两语三言不多时候的交集就足以抚摸、熨展我一颗纠葛万千的起了褶皱的心。既然他说会,那么,许是会的吧……茕茕的想着念着,我含泪笑叹,几近释怀。
“儿臣这条命,就是母妃救的。”他复徐徐的念叨起来,原本尚有明快的音声也濡染、陈杂了些微的黯淡气息,“儿臣年幼时有一次中毒,先皇后下了令三缄其口、更不许太医署太医为我问诊。母妃是第一个站出来的,若不是母妃坚持向父皇禀报、并请太医来问诊,只怕也不会有今日的儿臣、不日后的西辽新皇。”复再顿声,“母妃那一句‘我敢!’那一句‘就说是我阮婕妤叫你去的!’昏迷中的儿臣听得尤其真切,并此生此世永远永远都会铭记于心、不能再忘却……”
往事如烟,他在念叨起这些的时候,口吻很自在随意,神情却是极庄重。原来他记得,他一直都记得……除却这一幕,他是不是还记得些其它什么?其它一些,我所不曾上着心的,与他之间实在寥寥的所谓恩德。
又如此,是不是我这也算积了阴德一件,为永庆帝保下了这唯一的儿子、唯一的传人,使西辽帝脉没有断送在他这一代君者的手上呢?
“你也救过我的命……”我抬手,抿过他耳畔前流转着的几缕乱丝,昙然浅笑。这么多年来,我头一次回忆起经年以前,我身在冷宫时那在生命几乎透体而去的前一刻时,那以自身鲜血喂我的少年,那稀薄的人世暖意。
我与这个孩子之间的母子缘分,是不是就从那一刻起,从他的血喂入我口唇的那一刻、与我的血液交织融合在一起时,就已经注定了呢?
“母妃。”
又一温温的唤,将我从隔世的回忆中拉回当下。侧目顾他,见他俊逸风流的斜飞眉目染了薄薄的雾,这雾如烟尘缪转缭绕驱散不开。
“儿臣多么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不这么称呼您。”语音嗫嚅,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言不囫囵、又分明含着十分真挚而不可说的情谊,“儿臣希望可以,儿臣……”他说不下去。
我明白。
我,都明白……
明白这一十九岁的少年付诸在我身上的,超越一个孩子对于母亲的爱。
我不过长他六岁,而安晴天长我八岁。爱就是这么的没有道理,不能够以年龄为界限来划分清楚,也无法划分清楚……只是此生此世,我注定要亏欠于他了,注定要欠下他这欲止又言、无法言的明朗的不该有的情。我只能选择糊涂下去,永远糊涂下去。
“母妃。”他又一唤我,“儿臣……爱您。”喉咙一滚,恍如生烟珠玉,吐出言语、落下泪来。
我心房还是猛地颤抖了一下,旋即颔首淡淡:“母妃也爱你。”
气氛在这一时变得沉郁闷窘,细碎的冬阳金波交织满眼、平铺满室。半晌之后,他几不可闻的摇首叹息一声,摇头苦笑:“罢了!”长袖一挥,转目却是更为浓郁的竭力隐忍、及释然无从,“母妃自然有与自己心意相通的人……母妃,你就要离开我了对不对?”
我震。
他最后的那句话问得委实突兀,委实直白……
他看出来了,他猜到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一早便也猜到了会是这样一种结局,无力更迭的结局。
与公与私,在他心里,该也希望以我一己身死,来换得他一个锦绣太平的盛世治世的吧!所以他不会有丝毫护佑我性命的打算,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一步一步与他渐行渐远,由我以血以命来护佑他,来护佑这西辽国大好江山的后世太平。
“不要告诉我是。”肩头一颤,他突然失态的一把抱住我,凑在我面前急急吐口,神色已经慌乱的犹如疾风骤雨里一叶颤在枝头的花木,“即便是也不要那么说。骗骗我……骗骗我好不好?”音色愈渐愈轻,徐徐飘渺如过谷的微风,又似一声夹杂着经年尘封气息的几不可闻的叹息。
心口痛彻,我抬手顺着他与永庆帝一辙胎刻的眉目抚摸过去,仔仔细细的、一遍遍一遍遍的抚摸着,含泪认真:“傻孩子,母妃永远都在你身边,不会离开你。”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泪水刹那收不住的决堤肆虐,他猛一紧收怀抱,我便与他抱在一起,紧紧相拥,似乎当真就此以后再也不会分开,再也不会把谁遗失、把谁丢弃。
细细的微风贯窗而入,撩拨起那般精巧的一点沉香,勾画出迷离朦胧的幻影一般的清古境界。冥冥之中,隐见佛香袅袅、梵音如潮;曲径婆娑,通往绘雕着禅房花木的大慈悲归处。
望远能知风浪小,凌空乃觉海波平。忽闻如来菩提意,笑看凡情过眼云……
第一百七十二话 永夜无春·命鸩乾元
跟在身边儿与我亲昵的倾烟、妙姝、簇锦,还有小桂子、小福子都自然有着他们自己的命途,是我扭转不得、也没有法子去驾驭的。只能尽我所能将他们安顿好。
小桂子和小福子我已同新皇说了,待我去后他们会被调度到乾元殿里跟着皇上伺候。而倾烟等宫娥到底是在我身边儿伺候过的,日后择个契机,皇上会给她们个恩典放她们出宫。
我只将安晴天曾给我的几张童谣体花笺、及我自己跟着续下的小词揣在身上贴心窝的地方带着,这是我唯一想要从这世上带走的一点执念。
尔后把毕生的积蓄、首饰、华服等物什悉数打点好,搁置在寝室内里床榻的明面儿上,留了信笺,倾烟会看到。我要她们将我这些个积攒了大半辈子的身外之物分了去,也算是我待她们日后嫁人时为她们备下的嫁妆,不枉费主仆一场。
倾烟经事多、见识也广,日后自然不能差的。
妙姝自我见她头面儿便觉得灵秀的很,必然是个有心思的,故而这么些年我从不深用她。想来日后那七窍玲珑心若使在刀刃儿上,倒也不见得不能谱一出专属于她自己的别样传奇。
至于簇锦,是我身边最为乖顺憨厚的。但愿苍天垂怜,叫她日后可平安出宫,寻一托付终身的好郎君、好婆家。她原名扶风,我记着的。她因与我名讳里的一个“扶”字撞了,便更为“簇锦”二字。这也算是同我极贴己的缘分了。得这么层不是机缘的机缘,我这一辈子不能得到的幸福,但愿能叫她替我得了、享了,都报在她身上罢!
……
扯了个小幌子瞒过了倾烟一众,我独自一人往乾元殿的方向走。对着迎面扑来的带几丝清索味道的寂寂寒风,忽地便觉几分冷然侵袭了躯体,使我十分怅寥难平。
就着这样一股突忽起来的意难平,若止波的头脑忽然漫溯起来回忆的春潮……
永庆十八年六月,我初封阮才人;二月后晋阮美人;又因皇后大封新人而晋阮舞涓;隔年深得圣上眷顾而晋阮婕妤;再隔年,历经冷宫一遭似乎再见不得光亮的劫缘之后,复晋阮嫔;承了兮云以命做下的人情,得晋妃位,为阮妃;磕磕绊绊、造化钦定,沉浮辗转几多用尽了心思,我于永庆二十四年末,再度晋升为阮宸妃、永庆二十五年九月更迭为宸华妃;再直至永庆二十七年十月,得晋为宸贵妃;再至时今,永庆二十八年十二月,永庆帝驾崩,留密旨一道,宸贵妃霍氏殉葬,追封皇贵妃,赐字“淑贞珍毓”,即淑贞珍毓皇贵妃,以皇后礼陪葬帝陵主墓。{非凡手。打本章节 s。h。o。u。da。8。c。om}
呵,这一通浩浩荡荡做弄几多的晋升之路,倒是让我彻头彻尾的走了一遍、占了个齐全!
……
一抹似嘲非嘲的笑,流溢在唇畔。不曾有人有胆子将我拦住,我一路进了乾元殿正殿,缓闭殿门,将身落座在蟠龙囚凰的高高一架鸾凤金椅上。
一念之慈,万物皆善。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心态在这一刻,重归于了涅槃平和。
倏然一声“吱呀”冗响,雕镂着华虫黼藻的古老殿门缓缓打开,便有幻明幻暗的光影在这一刻筛筛的透进来。
我知道,是他来了,是安晴天来了。
时明媚时清漠的眸子颔了一颔,在将他那抹绝了尘寰的清逸身影看得清晰之后,又下意识抬了一抬,面着粉殿雕梁,似无心间想要将沁出的不合时宜的泪波逼退回去。
若不是这心头泣出的血泪已经荡漾盈堤,我们如何有机会为了彼此而化作石桥,只留待着、想着念着盼着怨着彼此从桥上轻轻走过?只恨前世未积缘,青灯古佛度流年。流年止息、浮生若歌,世上万千白驹过际、水过岸芷桑田沧海,比不过我佛纵身踏水飞过莲花的那一瞬……
罢了,一切乱乱纷纷、浮浮杂杂,终究都该结束了!这样……真好。
只是安晴天,安晴天呵!
我这一生,寻寻觅觅、乱乱纷纷苦海浮沉,我霍扶摇所求而又求不得的究竟是什么,你从来都懂。
佛说人生有八苦,而我这一生一世的八大苦楚,没有一苦不是在你身上得证!
我生,为你而生,但你终无法成为我生之依托,是为一苦;我老,为你费心劳神想老而又不敢老,你不来,我不敢老,不敢老去啊……是为二苦;我病,为你牵肠挂肚积郁成疾欲死还生,是为三苦;四苦,源于我为你爱而别离;五苦,源于我因你而怨憎相会;六苦,发于我与你求而不得;直至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