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次表示“痴儿公事真难了”、“中丞不解了公事”「P774、775」,表面的说法是在为妻子守俸钱,这显然是哄鬼的话,他一生都金钱都不以意,岂能拿生命来开这种玩笑?他有一篇在艺术上不值一提的《贾胡行》,痛说了这种不得已的状态:当官就像把肚子剖开放珠子进去的商人,钻求富贵未能得,竟日惶惶忧毁誉,“一日仅得五升米,半级仍甘九族诛。”——这种话是他坐监狱时都没说过的。他现在是后悔出心来了。没了心也就什么都不相信了:“始信心非明镜台,须知明镜亦尘埃。”「P.772」他在这种心境中接受了禅宗的“解构”情绪。
但他接着说“人人有个圆圈在”, 他的圆圈就是对朝廷的“忠赤”——初心终不负灵均,“屈原情结”害苦了他,使他“残雪依然恋旧枝”。这使他别无选择,还得“回来”,最后算白忙乎,他原地不动,回来巡抚江西——还算皇帝圣明,还得感谢皇上圣明。
也许还是他的哲学让他又回到了尘世之中, 因为儒家超越绝望的高招是“万物一体”,干什么都一样——既然禅宗说担水劈柴无非妙道,那么回来当官也是与劈柴一样的。阳明多次表示出家当隐士也是“著相”,太拘泥形式了。他那要强的个性也使他选择这种所谓“不著相”的方式再往前走下去。这也是“无中生有”的一种形态,用无将所有问题抽象,把世界砍平,然后我行我素——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英雄行乎英雄。
他在庐山开先寺的读书台刻了一个石碑,写的庄重却滑稽:七月辛亥, 臣守仁以列郡之兵复南昌,宸濠擒。当此时天子亲统六师临讨,遂俘宸濠以归。只有明白事情真相、仔细推敲才能感受其讽刺意味——而且刻石时皇帝还未归。他总结意义时,警告群小:“神器有归,孰敢窥窃?”结语是:“嘉靖我邦国”,他的学生说这是预言了下个皇帝的庙号。
他根本见不到皇帝,他特别想劝皇帝回京,但是他级别不够。 正好江西发大水,他上书请求自贬,说自己德不称职,才有这数十年未有的水患。暗藏的机锋却是国家发生这么大的祸患,你也应该下罪己诏,应该早日悔过。但是这种小聪明对于大玩主来说,是上不了台盘的小把戏。
那些包围着皇帝的近臣,居然想愚弄天下,说是他们平定的叛乱。 张永说:“不可,昔未出京,宸濠已擒,献俘北上,过玉山,渡钱塘,经人耳目,不可袭「功」也。”于是以大将军钧帖令重上阳明重上捷音——战役总结报告。阳明只得加上江彬、张忠这些人的大名,让他们也“流芳百世”,这才通过了。宸濠已就擒一年多了,才名正言顺的成了俘虏。皇上冬十月,从南京班师回朝,十二月,到了通州,赐宸濠死,焚其尸。勾结宁王的宦官钱宁、吏部尚书陆完等都被清除——也有冤枉的,也有真勾结而得保全的。过了两个多月,即正德十六年三月,这位潇洒的皇帝潇洒完了这一回。
铁打的朝廷流水的皇帝,阳明还得继续效忠下一个。
挫伤能腐蚀人,能把一个心体极其明澈坚定的人弄得七上八下。 但是当他又回到耿耿忠心这个圈套时,他事实上堕落了——这也是他只研究道德,不研究大于道德的天理带给他的伤害——使他的水平也只不过如此而已,而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心学开不出另一片天地来。
阳明为王朝竭忠尽智,但始终被当成异类,是条丧家的乏走狗。但他在学生当中找到了家园。
有一次,他问学生们,去年,太夫人讣告至,家大人病重,我四次上书请假不见应允,我想弃职逃回时,你们为什么没一个赞成我?学生说:“先生思归一念,亦是著相。”
阳明沉思良久,说:“此相安得不著。”
第十一回 致良知
1.口含天宪
正德十五年,他胡须到脐终于结了“圣胎”:前面所有的正反经验都成了说出这句话的准备。像历经风尘的中年妇女终于找到了她可以全心全意地去爱的人,深情的说:我以前每走一步都是在走向你。也像招集十里八乡的人来开大会,陆陆续续地好不容易到齐了,乡长只有一句话:交公粮。王阳明历经百转千难、一口说尽的这句话就是:致良知!
他后来多次激动地描述他一口道尽这千古圣学之秘的心情:“吾良知二字,自龙场以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与学者言,费却多少辞说,今幸见此意,一语之下,洞见全体,真是痛快!”「钱德洪《刻文录序说》」——也就是说,自龙场时这“良知”二字已在他胸口盘桓了,他当时悟道时,就已悟及于此,只是还差一点,就为了这一点,他先是说“心即理”,后又讲“诚意”,讲“克己省察”“收放心”,讲“知行合一”。大方向、基本路线是一致的,但都不如“致良知”一语之下洞见全体,既包含了本体又包含了方法,又简易精一。就像马克思好不容易发现了唯物主义原理一样,王阳明这唯心主义的原理也来之不易,他说:“某之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非是容易见得到此。”三字二十年得,一吟老泪流。
最早的记载他口说良知的时刻是这年'1520年'大约初夏之际,在赣州。记载在《传习录》下中「《年谱》说是在次年」:陈九川“庚辰「即今年」往虔「即赣州」再见先生,问: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先生曰: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此间有个诀窍。「陈」曰:请问如何?「王」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曰:尔那一点良知,正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去做,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细看,无些子欠缺。”
这个良知就是“天理良心”——还是用王解王,接着上面的话是:“在虔,「陈」与于中、谦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说曰:‘尔胸中原是圣人。’于中起不敢当。先生曰:‘此是尔自家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于中乃笑受。「王」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做贼,他还忸怩。’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蔽日,日何尝失了!’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于中用良心解释良知获王的赞同。而这个良心是既在每个人心中又是先验的不以个体的人为转移的天理。
因此,它才是检验真理的标准——阳明接着说:“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便非。如佛家说的心印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再抄一则:“先生曰:‘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同上」
但这“一觉”是不允许自封、口说的。单凭聪明悟到此与做功夫做到此,实际上有天壤之别。用阳明的话说:“颖悟所及,恐非实际”,用他的术语说则是,不能行的知不是真知。包含的理论问题是:本体境界必须靠实功夫才能达到,是个本体论与工夫论必须合一的问题。相当于后来我们常说世界观与方法论的统一。不实地做功便手举这个“指南针”,还是个“两张皮”,用天理良心吓别人,若有可能还会我的人欲便是良知,你的良知也是人欲。中国这种道德巨人太多了,阳明的良知学说本是要对治这个痼疾的,最终还是被这个痼疾给利用了去。 阳明为防止这种演变,总是让人从灵魂深处去“炼”良知来。像他真格过竹子,
没有谁下过那种死力气一样,这“致良知”是他用大半生的性命提取出来的口诀、心法,绝不是有口无心者皆可耍弄的套话、口号。若过虑掉其生命证验的信息、遗弃掉其中的生存智慧,只是掉书袋地来比证便是在“参死句”。若是白拣过来贪便宜地说现成话便是在“玩光景”。
2.正法眼藏
他自龙场悟道之后,就在朝着自信其心的道儿走,为克服主观随意性,他专加了存天理灭人欲的省察功夫,现在“致良知”则同时包括了这两方面的内容,再也不用添加一毫意思便完整准确地揭示了圣学的本体论方法论——操作简便,意义深远,毕其功于一役,其乐自然不亚于就地成仙。但他本人也不是一觉就万事大吉了,
本章展现的他那曲折的心态大多都是在他一口喷出良知之后——也就是说良知并不保主人不走弯路,但可以保主人最终前进在“它”认可的天理的轨道上。——这其中的问题其实很大,阳明本想找一个超验的从而万能的依据,赋于它不证自明、永远有效的权威性、真理性,好象一找到良知就等于和上帝在一起了、就得到了神启、就得到了来自上帝的绝对命令,就正确无误了。但事实上很难说,我们觉得他那种心态其实是一种不甘当奴才的奴才心理,固然高于那些宦官群小,也并不是一个心学大师的高度——外国人又怎么看?再过二百年人们又怎么看?固然别人怎么看也不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王阳明也同样有权认为我们不着边际——这也自少证明了良知不能统一天下的思维,当然它可以统一让它统一的那些人的思维,如王门弟子、王学传人。——这又变成了一个信仰的有限性问题。
王阳明以一种你们不心反正我信的姿态来兴高采烈的总结良知的价值、意义。他给邹守益写信说:“近来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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