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及此,他深吸一口气,让微凉秋风里的湿润气息滋润微燥的肺叶,逆天气随之蓄养全身,将心境里那道危险的狂暴冲动强行镇压了下去,决定在歧山老道替桑治病之前,暂时还是不要多生事端。
至于那方道辇在他心中引发的警兆,秦杰心想自己毕竟刚刚晋入知命境界,或许只是连日焦虑引发的错觉,或者说他希望这仅仅只是一次错觉。
他放下手臂,枪口不再对着那方道辇,然后手指控着扳机缓缓松开,伴着轻微的微结构疏动声,不再像将崩山崖般令人恐惧。
随着这个动作,山涧旁的石坪上同时响起了无数道如释重负的叹息声和吐气声,先前不知道有多少修行者一直在勉强控制着呼吸,紧张到了极点。
秦杰看着符枪所向的微湿地面,说道:“只要不拦着我上山拜见歧山老道,其实我对太虚观或道宗,都能表现出来足够的尊重,哪怕是假的。
观海道士闻言苦笑,心想既然好不容易化解了僵局,何必非要说这样一句话,安慰说道:“家师虽说极少见客,但既然出关,哪有不见八师兄的道理。”
便在此时,石桌棋猝旁的黄衣老道却厉声说道:“道理便是规矩,观海你虽是歧山师兄的衣钵传人,却也没有资格不守我瓦山的规矩。”
观海道士一时语塞,心想规矩终究是人定的,清梦斋八先生是何等样身份,悍马里的光明之女又是何等样身份,难道还非要他们连破三局?”
黄衣老道看着秦杰声音微寒说道:“清梦斋果然好大的威风,不过一把符枪,便能令我道宗大德不战而退,然而我先前便说,司徒云海当年凭腰间一把钢剑便能闯上瓦山,我承认他有能力破除我瓦山规矩的力量,你如果想要破此规矩,便也要展现给我这个老家伙看,我倒要看看,如今的清梦斋入世之人,是不是还和他的前辈那样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
秦杰确认这名太虚观隐居老道与小师叔有旧怨,只是看老道修为境界,当年小师叔闯瓦山时眼中根本没有这个人,不由摇头苦笑,心想师门长辈们当年太过强势果然不是什么好事情,最终这些旧业都要落在后代弟身上。
他轻拨扳机,铮铮清鸣,默然想着自己最终还是要走上小师叔的旧路?
就在秦杰有些为难之时,张楚楚有些犹豫,有些不自信的声音,从黑色悍马里传了出来:“杰哥哥,要不然让我试试?”
秦杰知道她是担心自己,所以不想自己与道宗再起冲突,笑了笑,说道:“你又哪里会下什么棋,再说这种事情太耗心神,对你身体不好。”
张楚楚的声音穿过车窗,再次响起:“杰哥哥,我会下棋,而且我觉得下棋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没觉得会累坏脑。”
听着张楚楚的这句话,秦杰忽然想起赌博时常见的场景,还有离开清梦斋前那两位师兄殷切的嘱托,不由心头微动。
旋即他自嘲一笑,心想自己真是想的太多了。
太虚观以棋猝之道闻名于世,这传说中三局棋自然极为困难,先前那名北陵国手冥思苦想半天都没有落,张楚楚即便在棋道上可能有些能耐,又哪里能够破局?
他摇头说道:“秋风透骨,你不要出来。”
如果是往常,张楚楚在外人面前定不会与他争执,然而今天不知为何,她显得有些倔强,说道:“我就在车上看,请雨珊姑娘帮我摆棋。”
秦杰不知道车厢里先前发生了什么,听着张楚楚的称呼,从山主变成王雨珊再变成雨珊,不免心生猜忖之意,而张楚楚既然这般说,想必已经得到了王雨珊的同意,于是他这次真的不知该如何拒绝,说道:“那便试试也好。如果觉得累便别下了,我们再来闯过。”
听着这话,观海道士笑容苦涩,太虚观住持面露不满之色,却不敢出言指责,石桌棋局旁的黄衣老道,则是神情漠然地坐回了石凳上。
马蹄微响,钢铁铸成的车轮碾压着石坪,黑色悍马幽寂无声离开虎跃涧上那道石桥边,来到大青树下石桌不远处停下。
石桌上刻着横竖数十道直线,便成了天然的棋盘,那些线条深刻入石,却显得格外光滑,应该是时时被弈棋之人摩娑所致。
大青树等藏的枝叶,遮掩着瓦山上空的秋日阳光棋盘上落着百余枚棋,在树风清影中自默然不动,看似散乱,其间却隐着别样意味。
那位白发北陵国手,在石桌一侧已然皱眉苦思很长时间,手里拈着一枚白色棋,却始终没有落下,看棋盘局势,他竟然还没有走出第一着。
弈棋之道若至深处,自然坐而神游纵横阡陌之间,浑然忘却世间之事,这位北陵棋师苦苦思索如何破解这局残棋,根本不知道先前涧旁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连秦杰和太虚观道士的到来都没有怎么注意。
黑色悍马既然到了,棋猝旁自然便没有这位北陵棋师的座位,一位北陵官员上前将他请离石凳这名北陵棋师正带得自己看到了一丝曙光,忽然被打扰,顿时勃然大怒,指着那名官员破口大骂,悲痛不甘。
第430章 下棋!(一)
秋风掀帘,身着白裙的王雨珊走下悍马,来到石桌旁边,对着那位黄衣老道行了晚辈之礼,然后便坐到了石凳上,说道:“我替张楚楚姑娘行棋可不可以?”
黄衣老道沉默不语,允了此请。
悍马车窗被打开一角。
露出张楚楚的小脸,她看着石桌棋枰上那些看似散乱的棋子,眼睛渐渐明亮起来。
黑色悍马侧横于大青树下,张楚楚所在的车窗面向山涧,所以石坪上的修行者都看不到她,只有黄衣老道能够看到。
看着张楚楚本色微黑,却因虚弱而苍白憔悴的小脸,黄衣老道大吃一惊。
没想到传闻中的光明之女。
竟是这样一个寻常普通的小姑娘。
先前黄衣老道对秦杰几番言语不善,张楚楚对他自然没有什么好感,目光没有在老道脸上停留片刻。
只是静静看着石桌棋盘。
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张楚楚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明亮,然后她语带谨慎。
小心翼翼低声问道:“这局残棋有什么彩头?”
当张楚楚眼睛变得越来越明亮的时候,秦杰便知道肯定会出问题,因为过往年间,只有看着银子的时候,她的眼睛才会明亮到这种程度。
但他依然没有想到张楚楚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极为精彩。
王雨珊也没有想到张楚楚会问这局残棋有没有彩头,不由愕然无语。
最愕然的当然还是黄衣老道,数十年前,他便开始主持瓦山三局棋。
见过不少棋力惊人的对弈者,然而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问彩头是什么。
这是凝聚太虚观道士大德智慧的棋局,这是拜见歧山长老所需要接受的庄严考验,结果在这小姑娘眼中,竟和那些破烂赌档里的赌棋没有什么区别!
黄衣老道惊稍一惊愕,顿时生出无穷愤怒,心想即便这小姑娘是神话集团的光明之女。
又岂能如此羞辱太虚观,面色如霜根本没有回答张楚楚的问题。
张楚楚看着秦杰和王雨珊脸上的神情,看着黄衣老道如丧考妣的模样,知道自己这个问题问的确实有些不妥,不由觉得有些羞愧。
……
修行者们都回到了大青树下。
兴奋地准备旁观这场棋局,他们自然不敢太过靠近石桌棋盘。
但都有境界在身,能把棋盘上的画面看的清清楚楚。
虽然从他们的角度,无法看到光明之女的真容,但今天能够亲眼目睹光明之女在人世间的第一次出手,哪怕出手落的是棋子,也依然令他们很是激动。
自然场间不是所有人都对这场棋局感兴趣,至少道辇里那位太虚观道士,不可能在刚被秦杰微辱后,还去看他的小丫头下棋。
道辇轻动,何伊率领着月轮国的苦行僧们,在太虚观观主的指引下,经过石桌旁,向着虎跃涧上的石桥而去。
秦杰转身,恰好与花痴水燕霏的目光相遇。
水燕霏的眼神很平静,平静的有些异常,就如同草原草甸间的那些残雪一般,将要死亡却依然寒冷至极。
即便是见惯生死的秦杰,也被她的眼神弄的生出了强烈的寒意。
他不再看她,望向道辇,说道:“停下。”
道辇停下。
“为何我不能过,辇上那位大师却能过?”
他这句话问的自然是棋盘旁那位黄衣老道。
黄衣老道皱眉说道:“这些客人都是道宗同道,为何不能过?”
“道宗弟子能过,我为什么不能过?”秦杰转身望向黄衣老道,说道:“你先前说规矩是活的,难道就是这个意思?我这一生未曾听过这样无耻的规矩,书院也不接受这个规矩。”
场间再次死寂一片。
何伊怨毒望向秦杰,秦杰就像是没有看到一般,只是看着那方道辇。
虽然他不再试图冒险杀死那名太虚观道士,但依然警惕,与其让对方先行上山,还不如让对方停留在自己的视野里,好作应对。
帷布里那道僧影挥了挥手,道辇降了下来。
秦杰微微皱眉。
就在这时,石桌棋枰旁忽然响起那位北陵棋师震惊的喊声。
这声喊里蕴藏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吃惊,愤怒,然后是痛惜。
就像是夫子当年在燕北山野里看到某个乡下厨子居然只用了三个时辰便敢把熊掌端出来给客人吃。
“怎么能落在这里!你这个小姑娘到底会不会下棋!”
……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这个传说与石头无关,相传数千年前,神话集团初年,瓦山还不叫瓦山,被叫做馒头山的时候,有个叫王质的樵夫因为砍柴误入深山,看到有几名老道在下棋,好奇上前观看,发现棋盘之上厮杀极为惨烈,竟是入神忘了离开。
一名老道看他痴醉模样,递给他一个馒头,说来奇怪,王质吃掉那个馒头之后,便再也没有饥饿的感觉,坐在棋盘边从晨时一直看到暮时。
暮色渐笼深山,树下的那盘棋却还没有下完,那名先前赠他食物的老道抬起头来,看着王质说道:“如果再不走,你就没有办法离开了。”
王质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