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真如此,名字报出来,她也脱不了关系,怎么办呀?
大小姐拖鞋突然啪嚏响起,阿春以最快速度退回厨房,抓起一条放在冰块上的黄鱼胡乱刮起鳞来,心脏扑通扑通用力跳。
“阿春嫂,我有话问妳。”大小姐在厨房门口说。
“大小姐要问什么?”阿春假装忙碌,瞄一下那金红牡丹拖鞋。
“小小姐这几年放学后都跟着妳,她有哪些经常往来的同学,又有哪些同学常围着她吃吃喝喝的,妳应该知道吧?”大小姐抑扬着那口京片子说。
呃,要怎么回答呢?
有可能小小姐以为爸妈的钱随时都可以取用,根本没有“偷”的想法,因为高壮白胖的李先生极疼爱小小姐,常摸出一把零钞就塞给她。
也有可能小小姐真是受了别人的指使--
哎呀,不管哪一种都很严重啦!万一自己的儿子被牵连下去,可是求神拜佛都没用了,既然大小姐问到,她脑筋急转说:
“嗯,小小姐有个要好的同学叫伍涵娟,常到家里来玩,两人像姐妹一样,小小姐凡事都听她的,有吃的玩的部分她一半,对她非常慷慨。”
这些话句句入了大小姐的心耳。
“那个伍涵娟是什么样的女孩?她家是做什么的?”她蹙起柳眉问:
“我常在菜市场看到她,她帮她爸爸卖菜,很厉害的女孩喔!”阿春避开四溅的鱼鳞,又加暗示说:“她看来很聪明,眼睛亮晶晶的,有一次不小心打破我们的玻璃杯,就叫小小姐拿到后院埋掉,还以为我没发现……因为不是一套的,所以我才没提。”
“卖菜的……”大小姐沉吟几秒,径自下了结论,金红牡丹一转回到客厅。
没多久,便传来小小姐童音脆脆的尖叫。
“不是伍涵娟!她没叫我拿钱--”
“瞧妳!偷钱、撒谎全学会了,一脸是非不分的贼精样儿,今天不好好管教妳,长大还得了!”大小姐说:“就罚妳在双虎壁毯下站着,彻底反省,不认错不许离开!”
“不能在客厅站,待会客人来了看见不好。”李夫人说。
“罚她回房间禁闭也不成,旭儿在那儿午睡。”大小姐说。
大小姐的新屋正在装潢中,整日敲敲打打的,白天就把一岁大的儿子带回娘家,睡在小小姐特制的宽矮软床上。
“就到后面书房吧!”李夫人说:“书房僻静,书墙又厚,前头听不太到,正好让她小脑袋儿好好想个够。”
小小姐脸发白了,在母亲和姊姊手里不停挣扎乱喊着:
“不要到书房!不要关我!我讨厌书房!最讨厌、最讨厌……”
“蕾丫头乖,妳说实话是谁叫妳偷钱的,我们就不关妳。”李夫人说。
“说了实话还是得关,不管是主犯或从犯,偷钱就是错误的行为,是不谈条件的!”见母亲仍有心软之意,大小姐说:“妈,妳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我们像蕾丫这个年纪的时候,若敢偷东西,不被妳打断手指才怪,妳把她纵容得太过度了,瞧她无法无天的样子!”
那是从前呀--在大陆老家,李氏是权倾地方的望族,丈夫李卓言年纪轻轻便官居高位,来往所交皆权贵,每日门前车水马龙,出入左右簇拥,她跟着白天参访、晚上酬酢,回到家里还能管教孩子到丝风不透,多意气风发的岁月呀!
谁知天地变色,一路仓皇来到台北,亲人分散成了孤门独户不说,昔日的风光也去了大半。
可怜的蕾丫头,在李家四个大孩子养脱手后又意外怀上的,且在烟嚣战火中奔波,原预计着会流产夭折,她偏又顽强地活下来。
唉!没福气的孩子,数代同堂,几进大院、仆从如云、前后吆喝的日子全没见过,只能在黯然清冷中豆芽儿似的抽长,怯瘦伶伶的怎么看怎么小,打骂都有几分不舍,凡事就纵宠一点,什么都随她的意,连上学也是。
好不容易今年交个朋友,才乐意天天去学校,也把功课认真写了,谁料到会出这种事?
墙上的鎏金古董钟敲了整点,晚宴真要迟了,李夫人只好说:
“由妳处理了,不然老说我偏心宠小,但毕竟还是孩子,小心别吓着她了。”
喊叫声渐渐往后院遁去,小小姐向来最怕书房,这回罪可受大了!
阿春很想帮忙说情,但晚餐已经开始下锅,大小姐想吃的松鼠黄鱼,刮鳞清鳃后要快点切花纹炸热油。
门铃急急响着,唉,做点心的厨子一到,她更走不开了。
门给拉上锁住了,小李蕾先狂叫几声,再用脚猛蹬地板。
以为姆妈会像往常一样,眉眼栓不到五秒,就会原谅她的一切作为,没想到回来个大姊姊,从屋檐下的一窝鸟到她口袋里的一点钱,啥事都要管!
气姆妈,也气大姊姊,她冲向书架把第二层一套平装的《二十四史》一本本拨下来:再来是第三层的《资治通鉴》,因为是硬书皮的精装本,稍费点力,也小心跳开怕砸到脚。
随着远去的说话及脚步声,整个屋子变得安静,那点痛快感也渐渐没有了;这样的乒乓噪音,扰不到姆妈和大姊姊,只怕会吵醒在地底沉睡的鬼魂。
想到鬼,她脸色刷白,中邪般站着……
李家搬来这栋日式平房时,为了采光良好,取前院相连的几间房当卧室。靠近后院的一间,因落单又暗影幢幢的,再宽敞也没人要住,便成了堆书的书房。
自李蕾懂事起,四位兄姊就常灌输她关于书房的鬼故事。
经日据时代,又经第二次世界大战,台湾各城镇留下的日式房子,在战乱和人去楼空的沧凉后,旧瓦老木中多少会流传一些阴怖的传说。
李府的鬼是个日本男性,死于肺痨病,一缕幽魂常伫立于书房外的几丛细竹间,尤其凄风冷雨时最容易现身。
在星月全无的黑夜,他若阴气足沛,还会把脸贴在书房外那排落地纱窗上,被痨虫蚀掉的眼鼻嘴耳皆呈大小窟窿状,说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他最爱吃小女孩了,吸得骨头滋滋响喔!”长五岁的小哥佑钧吓她说。
多年后李蕾才晓得,这都是兄姊加油添醋编来唬弄她的。
因为她是拖尾的么女儿,从双脚会走路起就满屋子乱闯,不但黏人缠人,还侵犯隐私如入无人之境,是大家见了就怕的麻烦精--结果不知谁先想出书房鬼故事,全家也因此有了一块不受么妹干扰的清静地。
随着李家大孩子们结婚的结婚、出国的出国、住校的住校,众人已逐渐淡忘那位痨病鬼时,李蕾却早根深蒂固罕记在心,对后院书房避之唯恐不及,视为与坟场同级之地。
可想而知,被大姊姊关禁闭的这天,李蕾是吓坏了!
偏偏台北夏季午后惯有雷阵雨,遥远天边雷电迸散,屋内陡然阴暗,风扫枝叶飒飒乱飞,某处有啪啪踏响,急慌慌的真如鬼魂即将飘沓而来。
其实那只是落雨前,阿春匆忙收回竹竿晒着的衣服和板鸭所弄出的声响而已……
又一道白电直劈,李蕾抱头缩窜到书房唯一的大桌下,再抬眼偷觑,洽见墙上挂着的曾祖父画像,头戴花翎官帽,身穿清朝袍服,目光冷冷凝视,是棺木里埋葬多年的腐尸神情--再加上窟窿流血的鬼,怎么办呢?
如果伍涵娟在就好了!
脑海浮现好友的身影,伍涵娟是不怕鬼的。记得她初来李家时,李蕾曾带她到书房和后院参观。
“这儿闹鬼。”李蕾轻声说,并把故事叙述一遍。
伍涵娟非但不恐惧,还走入书房久久不舍离开说:
“这么漂亮的地方才不会有鬼,鬼住的屋子应该是墙壁倒掉了、乱七八糟的杂草和很多蜘蛛网,我家附近就有好几栋。”
李蕾最初不明白她的意思,因为她们成为好朋友后,假日课余多半在李府一起玩耍,李蕾从没去过伍家。
直到有一天中午,伍涵娟跑回家拿忘了带的作业簿,李蕾硬在后面追着,当气喘呼呼来到贫民区的伍家时,人却站在马路边傻了,进退都不是。
那房子好小呀!甚至比阿春的厨房还小……正门是一块蛀裂的木板,窗户是几根粗木头,里面人的举动一目了然,李蕾怀疑进去后,可能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更遑论让客人坐下了。
翘腿坐在长木凳上喝稀饭的打赤膊男人,热切地向李蕾招手并咕噜噜讲了一堆话,她惊得大退三步,直觉这是伍涵娟的父亲,超乎她想象的……
应该说,这样的人、环境和生活完全在她的经验之外,与她外表相似如姐妹的伍涵娟竟成长于此,是她长到十岁来的第一个心灵震撼!
伍涵娟沉默地走出来,没看她一眼;李蕾沉默地跟随,也不曾出声。
以后,她们的感情一样好,或许还不懂世俗的贫富价值差距;至少李蕾是如此,不仅不嫌弃,还因着一种怜悯的心情,开始由父母的皮包、口袋取出一张张钞票,买了许多好吃好玩的让伍涵娟享用。
李蕾由此渐渐体会出自家财富的妙用,轻易带来众乐乐的欢愉快感。于是除了伍涵娟外,钱还慷慨地布向阿春的孩子和所有同学们,也使她成为众人羡慕奉承的对象。
这样的众乐乐有错吗--那些钱在李家根本是不值一提的零星小数,却被大姊姊指为小偷和说谎者,还关在书房里惩罚,她实在不懂!
此刻她全身发抖连哭都不敢,只能手脚头拼命往胸口紧紧蜷缩,将所有知觉感官都封闭,努力与四周隔绝。
竹林来的、棺木来的、坟地来的……去!去!去!别碰我!
她钻了又钻至最微最小,当鬼靠近时,摸到的将是空空的躯壳,她的灵魂在最深处永远安全。
“蕾丫、蕾丫--”
昏去不知多久的李蕾双手使劲挥着,尖叫苏醒。
书房已亮灯,大姊李蕴摇着她,阿春正收拾散乱在地上的书本。
揉揉眼睛,前厅传来京剧的音腔,咿咿呀呀的幽转胡琴,有人颤悠拉嗓,如一条细帛绷至极限断裂了洒下许许多多花。
还有哗哗哗的搓麻将声,姆妈的晚宴正热闹呢!
“傻了呀?”李蕴拍拍妹妹小脸,拉她出桌底说:“关书房是要处罚妳,要妳好好反省的,偏在这儿给我睡着,还舒服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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