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她两人不但身中奇毒,而且所中之毒,世罕其匹,竟能将人之本性,完全迷灭,所幸
她两人发作之时,有人在侧制止,否则若是任她在乱山乱野之间,狂奔狂走数日,或是将之
闭于密室,苦苦折磨数日,待其药力消过,这两人便从此本性迷失,良知混灭,还不知要做
出什么事来!”
柳鹤亭变色倾听,只听得心头发颤,寒意顿生,木然良久,垂首低语道:“昨夜中毒?
在下怎的丝毫不知?丝毫不知……”突地抬头道:“老前辈既知药性,可有解方?”
锦袍老人苦叹一声道:“老夫昔年,浪游天下,对天下所有迷药、毒药均曾涉猎,自信
对于解毒一方,尚有几分把握,但此种药物,却是老夫生平未见!”
柳鹤亭怔了半晌,“噗”地坐到椅上,心中惊骇交集,缓缓道:“此毒虽然可怕,但下
毒之人却更为可怕,这女子两人昨夜就住在我卧房之旁,我尚且一夜未眠,但她两人何时中
毒,我竟然半点也不知道,难道……目光四扫一眼:“难道这店家……”
锦袍老人接口道:“此种毒药,天下罕睹,便是昔年‘武天媚’所使迷魂之药,只怕也
没有此药这般厉害,店家焉有此物……”语声一顿,突地瞥见他爱女面上的泪珠,似乎为之
一怔,诧然道:“燕儿,你哭些什么?”
青衣少女伸手一拭泪痕,依依道:“爹爹,我剑法……我剑法……”索性伏到桌上放声
痛哭起来。
锦袍老人浓眉深皱,伸手轻抚她爱女的秀发,黯然说道:“燕儿,你是伤心你剑法不如
人么?”
青衣少女伏在桌上,抽泣着点了点头,锦袍老人苦叹一声,缓缓又道:“要做到剑法无
敌,谈何容易,古往今来,又有几人敢称剑法天下第一?你伤心什么,只要肯再下功夫,还
怕不能胜过别人么?”
柳鹤亭心中虽然疑云重重,紊乱不堪,但见了这种情况,忍不住为之叹息一声,插口说
道:“方才在下亦曾以言语劝过令媛,但——”
锦袍老人苦叹接口道:“老弟你有所不知,这孩子对剑法如此痴迷,实在要怪在老夫身
上。”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远远投向院外,长叹又道:“昔年老夫自诩聪明绝顶,对世间任
何新奇之事,都要去学它一学,看它一看,数十年来,老夫的确也学了不少,看了不少,但
世间学问浩如沧海,无穷无尽,人之智力却有如沧海一粟,到底有限,老夫旁骛杂学大多,
对武功一道,不免无暇顾及,与人动手,总是吃亏的多,江湖中人竟送我‘常败高手’四
字,作我之号。”
语声微顿,目光之中,突地露出愤恨怨毒之色,切齿又道:“不说别人,便是家兄,也
常冷言讥讽于我,说我是‘学比管乐——不如!誉满武林——常败!红杏才华——可笑!青
云意气——嫌高!’我心中气愤杂填,却又无法可想,纵想再下苦功,但年华老去,青春不
再,我再下苦功,亦是徒然!”
柳鹤亭目光望去,只见他双拳紧握,切齿怒目,想到他一生所遇,心头不禁一懔,暗叹
忖道:
“听他言语,想必他幼年定必有神童之称,是以由骄矜不免生出浮躁,是以好高骛远,
哪知到头来却是博而不精,一事无成,只是悔之已晚,如此说来,纵是心比天高,若无恒毅
之力,又有何用!”
一念及此,不禁对自己今后行事,生出警戒。
只见这锦袍老人忽又缓缓垂下目光,放松手掌,沉声叹道:“老夫晚来,追忆往昔自多
感慨,见到小女幼时生性,竟也和老夫童稚时一样,老夫以己为鉴,自不愿她再蹈我这覆
辙,是以自幼便令她屏弃杂学,专攻剑术,甚至连女红闺事,都不准她去学,哪知过犹不
及,她沉迷剑术竟然一痴至此!”
柳鹤亭听到这里,暗叹忖道:“原来这少女之所以成为剑痴,竟有是这般原因。”抬目
望处,只见这老人手持长髯,垂首无语,方才的豪情胜慨,此刻俱已不见,青衫少女伏案轻
位,白发红颜,各自黯然,相映之下,更见清凄!
一时之间,柳鹤亭只觉自己似乎也随之感染,心中一团闷气,无法排遣……
哪知锦袍老人默然半晌,突又仰天长笑起来,朗声笑道:
“西门鸥呀西门鸥!你一生自命,别无所长,只有‘豪’之一字,可称不败,怎的今日
也学起这般儿女之态来了。”大步奔至厅前,朗声喊道:“店伙,酒来!”
“西门鸥”三字一经入耳,柳鹤亭心头不禁为之一震,突地长身而起,一步掠至厅门,
脱口道:“西门鸥三字,可就是老前辈的台甫?”
锦袍老人朗声笑道:“不错,‘常败国手’西门鸥便是老夫。”
柳鹤亭微一沉吟,道:“有一西门笑鸥,不知和老前辈有无渊源?”
西门鸥霍然转过身来,目中光彩闪动,凝注在柳鹤亭身上,缓缓说道:“西门笑鸥四
字,便是家兄替他儿子取的名字。”突又仰天笑道:“所为‘笑鸥’者,自然就是‘笑西门
鸥’也,他自己笑我尚嫌不够,更要叫他的儿子也一起来笑我,西门鸥呀西门鸥!你当真如
此可笑么?”话声渐弱,语气也渐渐沉痛,突地大喝一声:“酒来,酒来!”心中的万千积
郁,似乎都想借酒扫出。
柳鹤亭茫然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安慰于他,口中讷讷连声,一字难吐,心中却在暗自
思忖:“原来西门笑鸥便是此人之侄,看来这西门一姓,竟是个武林世家!”他初入江湖,
竟未听过“虎丘双飞,姑苏双雄,东方西门,威镇关中”这四句流传江湖的俗谚,更不知道
这句俗谚中所说的“西门”二字,便说的是苏州虎丘,飞鹤山庄,也就说的是西门鸥之一
族!
但柳鹤亭却已知道,这西门鸥与他兄长之间,定必甚是不睦,是以他也无法将查问“西
门笑鸥”之事,问将出口,只见那青衫窄袖的绝色少女,盈盈站了起来,款款走到她爹爹身
侧,手拭痛泪,轻轻说道:“爹爹,大伯对你表面看来虽然不好,但其实还是关心你
的……”
西门鸥浓眉一扬,瞪目叱道:“你懂得什么?”长叹一声,敛眉垂目,轻轻一抚他爱女
香肩,目光中突地满现慈祥之意,和声悦色,接口又道:“孩子,你懂得什么……”
这两句“懂得什么”言词虽然完全一样,语气却是不相同,一时之间柳鹤亭但觉熙熙父
爱,充满房中,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悲从中来,不能自己,暗叹一声,走到院外,朗声喝
道:“酒来,酒来……”
此刻朝阳虽升,仍在东方,秋日晴空,一碧万里。
直至日影西移,暮蔼夕阳,自碎花窗间投入一片散细花影,柳鹤亭、西门鸥,这一老一
少,满怀愁绪的武林豪客,还仍在这片细碎光影中,相对而斟,虽无钓诗之心,却有扫愁之
意,哪知愁未扫去,却又将一番新愁兜上心头。
细花的窗根下,木然凝坐着的青衫少女,柳眉微颦,香腮轻托,一双秋波,像是在凝注
着自己的一对纤纤弓足,又似乎已落入无边无际的一片冥思,她目光是深邃而美丽的,但却
远不如陶纯纯的灵幻而多姿,陶纯纯的眼波中,可以流露出一千种表情,却让你永远无法从
她眼睛的表情中测知她的心事,而这青衫少女的秋波虽然不变,却又永远笼罩着一重似轻似
浓、似幽似怨的薄雾,于是这层薄雾便也就将她心底的思潮一起掩住。
里面的厢房,门户紧闭,陶纯纯在里面做些什么,谁也不知道,柳鹤亭不止一次想开开
这扇紧闭着的门户,他站起身,又坐下去,只是又加满了自己杯中的酒,仰首一饮而尽。
于是他开始发觉,“酒”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在勾起你的万千愁思之后,却偏偏又
能使你将这万千愁思一起忘去。
他不知自己是否醉了,只知自己心中,已升起了一种飘忽、多彩、轻柔而美妙的云雾,
他的心,便也在这层云雾中飘飘升起,世上的每一种事,在这刹那间,都变得离他十分遥
远。所以他更尽一杯酒,他想要这层云雾更飘忽,更多彩,更美妙,他想要世上的每一件
事,离他更远。
西门鸥捋须把盏,纵谈着天下名山,武林胜事,英雄虽已老去,豪情却仍不减,但盛筵
虽欢,终有尽时,店家送上酒来,倒退着退出厅门,黄昏的灯光,映在那两个已被点中穴道
的银衫少女苍白的面靥上,西门鸥突地一皱浓眉,沉声道:“数十年来,经过老夫眼底之事
之物,尚无一件能令老夫束手无策、不知来历,柳老弟,你若放心得过,便将这少女二人,
交与老夫,百日之后,老夫再至此间与你相晤,那时老夫定可将此二人身中何毒、该怎样解
救,告诉于你,”
柳鹤亭皱眉沉吟半晌,忽地扬眉一笑道:“但凭前辈之意。”
西门鸥持须长笑道:“老夫一生,敬的是光明磊落的丈夫,爱的是绝世聪明的奇才,愚
蠢卑鄙之人,便是在老夫面前跪上三天三夜,老夫也不屑与他谈一言半语,但柳老弟,今日
你我萍水相交,便已倾心如故,老夫有一言相劝……”
青衫少女忽地站起身来,走到柳鹤亭身前,轻轻说道:“方才你说的那个剑法极高的
人,你可知道他现在何处?”
她说起话来,总是这般突兀,既不管别人在做什么,也不管别人在说什么,只要自己心
里想说,便毫不考虑他说出,道德规范,人情世故,她一概不懂,亦似根本未放在她眼中。
柳鹤亭扬眉笑道:“姑娘莫非是要找他么?”
青衫少女秋波凝注着柳鹤亭手中的一杯色泛青碧的烈酒,既不说“是”,亦不说
“否”。
柳鹤亭哈哈一笑,道:“那白衣人我虽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但似他这般人物,处于世
上,当真有如椎藏囊中,纵想隐藏自己行踪,亦是大不可能,姑娘你若想寻找于他,只怕再
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