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等着路过的人,但什么都没有,一阵风吹树动后,空气中有一种诡异的静态,彷佛有人在远处屏住呼吸。
“又兴奋过度了。”老板耸耸肩说。
猎狗的异常举止影响了倩容的心情。她愈沿着沟渠小路往下走,愈觉得后面有人,但每次停下来探究竟,又什么影子都没有。
在这几天,这感觉不只一次出现了,有时真切得令人毛骨悚然,是不是她的愁思郁结,终于累积成幻想症了?
这两年她一直都在飘泊空荡的心态下度日,没去美国继续学业,也没有随父兄去巴西,反而回到她生长了十五年的家乡。
她寄住在教会,有一阵子就天天上母亲的坟。
十岁失母,记忆犹深,所以想起来就特别痛苦。小时候,都是她与母亲相依相守,父亲与哥哥就在外面的男人世界中闯荡,甚至在母亲临终时,也只有她守在一侧。
童年化烟成灰,父兄不可依赖,他们送她去教会学校寄宿,由台湾到南美洲到中美洲,天主代替父亲,圣母玛利亚代替母亲,一度,她的根有了着落。
谁知道会发生俞智威的事呢?
天王最忌行恶欺骗,圣母最忌失贞不洁,所以前路无法再行,只有退回原来的自己和原来的地方。
那些摧心揪肝的记忆仍鲜明地活在她整个人之中。智威的潇洒、智威的温柔、智威的愤怒、智威的仇恨……一个个成为她生命的主题,几乎掩盖了她对天主的服侍。
偿不了的债、解不去的忧、化不开的念,总让她愈飘愈远,成为一个连她都不能控制的自己。
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很可悲的,这是她最无法回答的一个问题。
转过一个弯,是两排老式的小洋楼,岁月显现出斑剥,云花石刻说着历史。
倩容熟门熟路地走向沟旁的围篱菜圃,西下的夕阳正柔柔地照着,葱、小白菜、青江菜……满满迎风招摇的金绿,一个年轻女孩跪在其间,手和裤子都沾着泥土。
“灵均!”倩容喊她的名字。
灵均猛回头,才削过的发覆在她的眼睛上,白皙的肌肤有霞似的美丽红晕。
她一看是倩容,忙站起来,脏手就往脸上抹去。
“慢着,你的手……”倩容警告道,但已经来不及。
灵均看看自己的手,用仍带着小女孩清脆娇柔的笑声说:“我又变成大花脸了,对不对?
面对一个农夫,你能要求什么呢?我总不能每天像你一样干净秀气吧?”
“你当农夫,永远是太漂亮了。”倩容也露出笑容说,“你外婆和阿姨呢?
她们怎么放心你动这些宝贝呢?”
“她们到山上吃斋念佛去了。”灵均又弯下腰施肥说:“而且这些宝贝不交给我,又要交给谁呢?暑假过后,我可是园艺系的学生了。”
“我相信你们这些园艺系的新生里,真正种过花草的,一定寥寥无几。”
“那绝对不是我。”灵均又用手在脸颊上抹一下说:“你看着好了,我保证在这七月的毒太阳下晒个炭黑赤焦红,让大家知道我是真来种田的!”
“这时代,还没听说一个好好的女孩,志愿是想要当农夫的。”倩容忍不住笑。
“你没听过一首诗吗?农夫,是人类的长子,文明摇篮的起源,文明堕落的救星。”灵均胡乱编着,又说:“而且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年代,哪有一个好好的女孩子,一心只想当修女的。”
“我并没有想当修女呀!”倩容心虚地辩解着,“而且你以为当修女很容易,每个人都可以去吗?至少我是不够格的。”
“你还不够格?除了我阿姨外,你是我见过最温柔最善良的人了,你若不行,罗马教皇都可以下台了。”灵均说。
“灵均,你不懂就别乱说话嘛!”倩容制止她说。
“我是不懂呀!”灵均拔几把菜,说:“我看小说、电视或电影,当修女都好简单呀!恋爱失败、殉情不成,换一个画面,就成为白衣白袍的修女,哀戚又美丽,任男主角在外面哭死哭活求着,都无动于衷。”
倩容被她的表情逗笑了,一会儿才说:“那些观念是百分之百的错误,当修女是很神圣的使命,有严格的戒规和过程,要完全的无我和绝对的刻苦,若没有忠贞的信仰,是很难捱过的。”
“哦?”灵均认真听着。
“我所认识的修女,大都背景单纯,来自宗教气氛浓厚的幸福家庭,很多人十几岁就立志当修女,根本没有恋爱这一回事。”倩容继续说:“光是见习生活,就有很多人通不过考验,因为绝对的服从、绝对的单调,读经和劳动就是全部。之后还要更进一步把自我拋弃,像泰瑞莎修女,碰病人的粪便、脓疮,睡泥地、吃粗食,都像家常便饭一样。”
“这和佛教僧尼传法精神相通嘛!”灵均转转眼珠说:“你,是绝对能吃苦的,至于你说不够格的原因呢!我猜是你心里爱着一个男人。”
“你胡说什么?”倩容的脸不自觉地红了。
“我没胡说。”灵均站直了身子说:“你和我阿姨不同,她四十岁了,真是心如古井无波。
你呢?才二十二岁,生得花容月貌,又常一副痴迷的表情,分明是恋爱中人……”
倩容真恼了,一路追着灵均要打。说到男人,倩容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俞智威,他是她这生仅有的、唯一的,但如何能说是爱呢?
停止追赶,倩容带着掩饰的口气,假装不在意说:“真气人!这样口没遮拦,亏我还认你做干妹妹!”
“好姊姊,饶了我吧!我可都是为你好的。”灵均在远远一方笑着说。
看着灵均可爱的脸庞,倩容早就不计较了。这两年,方家母女姨甥三代,早成为她的亲人,虽是佛教及天王教不同的信仰,但她们的家庭气氛,让她想起母亲在世时的温馨日子,而母亲也是虔诚的佛教徒。
“好了,我们坐坐吧!”倩容招手说:“我有重要的事要说呢!”
她们坐在渠旁的石头上,太阳已下山,吹来的风总是带着一些清凉。
“有什么事呢?”灵均擦着汗问。
“我下星期就要飞到洛杉矶了。”
“下星期?太突然了吧?”灵均叫道。
“是很突然。”倩容有些无奈说:“我爸爸等了多年的美国移民,终于有眉目了。洛杉矶有一家财团愿意帮助他投资设厂,他认为机不可失,硬要我也过去。”
“你要去多久呢?”灵均不舍地问。
“一下子就回来啦!我才不在乎移民的事呢!”倩容说:“有或没有,对我都是一样,台湾才是我真正的家。”
“外婆、阿姨和我,都会很想你的。”灵均说。
她们沿着沟渠走着聊着,直到天色全黑。
回修道院时,倩容不敢再走侧门,怕那种被人跟踪的奇怪感觉。她循着大路走,虽然街灯不多也不亮,但不时有来往的人,让她安心一些。
近大门时,由雕花园栏外可看见三位修女坐在院子里读经,在昏暗的灯泡和遥远的月光下,使人想起林布兰特的画,如中古时期的寂寞幽邈。
如此安祥美丽的画面,却是她罪恶的心永远享受不到的。
她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空气中满布着茉莉花的香味。
或许她该多抄些经文,来镇抚这脆弱不坚的意志吧!
言妍……紫色星辰……第四章
第四章
一段漫长的旅程终于结束,飞机很轻巧地落地。
倩容仍然坐在位置上,让别人先行。她很想父亲,却不知道见了哥哥的面会勾起什么反应。
当年兄妹两个,因为智威的事闹得很僵,为了躲风声,来不及化解芥蒂,就各奔东西,他辗转去了巴西,她则回到台湾。
这两年虽不见面不说话,但他常常寄礼物来,用讨好的姿态来表示他的忏悔和歉意。
可是,发生过的种种,已留下的罪恶和创伤,不论如何弥补,都无法抹去那存在的事实。
她行李不多,出关验关都很快。
穿过人群,没见到父亲或哥哥,却见一个金发洋人,举着写她中文名字的牌子。
倩容心里纳闷,走过去自我介绍,并说:“我的家人呢?”
“他们正在等你。”接她的人亮出证件说:“我是属于一家运输服务公司的人,负责你接下来的行程。”
倩容想不出任何怀疑的理由,只好随他带路。
当汽车来到小机场,要搭小飞机时,她又慌了,说:“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呢?”
“一个山区牧场,很快就到,保证你不晕机。”驾驶员是个中年白人,态度十分和善。
去牧场做什么?倩容这才觉得事情的不寻常,但纪家男人一向不安分,又不按牌理出牌,他们所经营的百货业,仔细数来还真可数到一百种,现在再加上畜牧业,也不算太稀奇,不是吗?
想到此,她稍微安心些,把视野投向下方的田野山丘。广阔的大地,如丝的白云,缓缓而过,像赴一场宁静的梦,在疲累又舒坦中,倩容睡着了。
再醒来时,飞机已着地。倩容睁眼看到的是连绵不断的山脉,一座一座或尖峭或浑圆,层层叠叠的,在晴蓝的天空下剪出历经自然演变后的优美线条。
她踏下飞机,踩在柔软平整的草原上。这一大片突出的崖地,以一栋灰白色的农庄为中心,四周围着木栏丝网,养着一群群色泽不同的骏马。
风景真是美丽,恍若世外桃源,只是怎么没有人迎出来呢?他们会不会降错地点了?这可不是大城或小镇,迷了路随时可以绕回去的。
她对飞行员说出自己的疑问。
“不要担心,屋里有人,我刚刚用无线电联络过了。”他做个OK的手势说。
看着那数不清窗户的大房子,除了偶尔飘着的白窗帘外,感觉非常静谧诡异,彷佛里面藏着某种神秘,正不善地、恶意地窥视着她。
形容不出的不安攫获她,把这些日子的幻觉升到最高点。她回头想找驾驶员,但飞机已经爬高,朝另一个方向飞去。
没有退路,她只得强迫自己忘掉那些幼稚无聊的诡谲念头。
夏季的高山上并不热,但阳光亮得刺眼,远处的森林都呈淡淡的一片白。
倩容提着箱子走到黑色大门前,敲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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