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君抬起头来,凝视妻子,目光充满怜悯,“祖琪,坐下。”
“不,我站着就很好。”
“坐下。”他忽然提高声音。
祖琪没好气,“那么紧张,可是要破产了。”
他用手不停搓着脸,“祖琪,电话由祖琛打来。”
祖琪到这个时候,才开始明白消息与她有关,她呆呆地看着丈夫,脸色开始转白。
“祖琪,我们需立刻赶赴美国。”
祖琪张开嘴,又合拢,双手簌簌发抖。
“祖琪,我知道他对你来说,是多么重要——”“祖璋怎么了,他可是受了伤?”
“祖琪,祖璋于昨晨七时在纳华达省乘滑翔机堕下山谷,意外身亡。”
祖琪一声不响,一双大眼睛里的亮光渐渐褪脱,目光呆滞。
郁满堂知道她身体里有一部分已随兄弟而去,他为她难过,流下泪来。
祖琪忽然说:“我去取护照。”
她站起来,走前两步,脚步不稳跌倒。
郁满堂连忙扶起她。
祖琪的声音变了,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来,“走开,别碰我!”
祖琪、祖琛与学华,三个人一起愕然,人生里再也没有更讽刺的事了。
医生见他们脸色阴晴不定,知道内里有文章,但不便细究,只得笼统地说:“现在可不得任性了,你已有责任,这里每个人都升一级,祖琛,你将做大舅了。”
他推荐了妇产科医生,“我帮你去订时间。”
陈医生走了之后,他们三人一语不发。
学华做了咖啡,一想,咖啡因不利孕妇,又热了牛奶给祖琪。
祖琪忽然说:“祖璋最喜欢孩子,可惜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消息。”
她把兄弟想得太好,祖璋连自己都不会照顾,凭什么喜欢小孩,但是死亡遮盖了一切瑕疵,从此以后,在祖琪心目中,祖璋再也没有缺点。
三个人都没有第一时间把消息通知郁满堂。
半晌,祖琛说:“我们失去祖璋,得回这个婴儿,也算是一种补偿。”
学华看了祖琛一眼,“可不是,世事真奇妙。”
祖琪冷漠地说:“郁满堂的孩子。”
学华知道这是关键时刻,“祖琪,这是你的孩子。”
祖琪重复,“我的孩子,”忽然笑了,笑容里没有喜气,“我不会照顾孩子。”
周学华温柔的说:“我帮你。”
“你也是上班女性,所有时间在办公室用功,你会吗?”
“我可以学。”
“喂,”祖琛总算笑了,“凡事都有专家,我们可以雇用保母。”
祖琪说:“这么说,这孩子是来定这个世界了。”
“那当然。”学华握紧她的手。
“真可怜,托世为人,苦多乐少。”
“你不是他代言人,祖琪,毋须你操心。”
他们三人不说,郁满堂还是知道了消息。
陈医生的看护拨电话到他办公室:“已替郁太太约好余丽中医生作产前检查,每星期一早上十时正,请准时抵达。”
郁满堂一呆,忽然泪盈于睫,实时放下所有工作,赶回胜利路。
来开门的正是祖琛。
“祖琛,连你都对我有偏见。”
祖琛说:“你知道了。”
“可不是,本来想待孩子出生才告诉我;抑或,要等到他上学才认父亲?”
“不会那么迟,”祖琛说:“待她情绪稳定了才通知你。”
郁满堂坐下来,“曾有律师与我接触,说祖琪想离婚。”
“我不知道这事。”
“你们姓彭这家人,她纵容祖璋,你也同样宠坏她,一点情理也无。”
“祖璋已经不在,不必提到他了。”
郁满堂改变话题,“对,我们得把楼上客房整理出来给婴儿。”
“你得有心理准备,怀孕十一周的祖琪还不能决定是否要这个孩子。”
“你没有劝她?”郁满堂急得团团转。
“我觉得这是你们私事,我与学华不宜介入,你搬回来吧,夫妻吵管吵,最错是动辄离家,终有一日,有人会发觉,想回头已经太迟。”祖琛说。
他们听见有脚步声,一抬头,发觉苍白的彭祖琪站在书房门口,若无其事地说:“家具店即刻要送婴儿床柜来。”
郁满堂立刻说:“是,是。”
祖琛看他一眼,“没我的事我就走了。”
祖琪又问:“保母找到没有?”
“学华觉得还是聘用正式看护的好。”
祖琪细致的小脸此刻有点浮肿,郁满堂更加内疚得想趴在地上,这个孩子及时来到世上,挽救了他的婚姻。
现在,要砍他的头,他也会说:“是,是。”
因不知婴儿性别,所有颜色都用中性的像淡黄、米白,房间装修妥当,保母也来报到。
郁满堂住到书房,他心甘情愿,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兴奋之余,他没有发觉妻子已许久不与他谈话,在客厅见了面,也不打招呼。
头三个月,她在家时间比较多,情况稳定之后,她开始到处跑。
从前那班朋友见她完全没事,结了婚,仍住大宅里,丈夫有头有面,家里佣仆成群,渐渐又回来聚头,见她出手阔绰,更加放心。
学华讶异,“这班人脸皮倒厚,祖琪,他们不是你的真朋友。”
祖琪微笑,“放心,我也不是他们的真朋友,大家虚情假意,吃吃喝喝,多么有趣。”
“你不介意?”
“为什么要介意,要求过高,谁同你做朋友。”
学华惋惜,“有什么必要看得那么开?”
祖琪忽然笑了,“看不开,我也学祖璋,离家流浪去,驾驶飞机,随风而逝。”
“祖琪。”
“就是因为大彻大悟,才留下来,生孩子,与仇人共住一个屋檐下,并且涎着脸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明白吗?”
学华不出声。稍后,她向祖琛报告:“祖琪态度异常。”
“她至爱的兄弟已经不在,乖张一点,也值得原谅。”
“你深爱她。”
“我俩自幼合得来。”
“她知道你将离开的事没有?”
“还没知会她。”
“等几时才说?”
“待婴儿出生,她忙得不可开交,日夜不分,再也没空理会别的事之际。”
学华握住他的手。
“就是因为爱她,才不能学她对祖璋那样,一辈子为她撑腰,我去加拿大任教,离她远一点,好让她成长。”
“她会否觉得你残酷?”
“不会的,祖琪的聪敏时时被低估。”
祖琪天天约朋友看戏吃饭逛街喝茶,看表面,她的心境已经平复。
郁满堂在书房住成习惯,找了建筑师来看过,发觉尚有加建的条件,他添增了西翼,扩建近五百呎面积,正式在西厢定居。他与妻子不是天天碰面,有话说,需留言,有时祖琪一连三五天不开录音机,机器里只有郁满堂空洞的声音。
出乎意料之外,彭祖琪是个愉快的孕妇,早睡早起,戒烟戒酒,祖琪雇了美容师,专门为她修饰仪容,发型皮肤均整理得无懈可击。
在门口碰见妻子,郁满堂觉得眼前一亮,说实话,世上没有美丽的孕妇这回事,这不过是比较有良心的男人说来安慰伴侣用的白色谎言,不过,彭祖琪与众不同。这件艰苦冗长的任务并没有过分影响她的外表。
她穿俏皮的平底鞋,橡筋三个骨裤,加一件松身衬衫,像个美术学生。
大家都松口气,以为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
“看样子她喜欢这个孩子。”学华说。
“希望孩子可以填充她内心空虚。”
“在我们看来,她也算得是要什么有什么了,怎么还会空虚?”
“她自幼失去母亲,父亲忙事业,且爱喝酒,后来又有祖璋这件事。”
“人生总有打击,也只有祖琪有本事把个人的不如意转嫁到亲友身上。”
祖琛不出声。
学华不再多言,兄妹相爱是美好的事,她不想破坏他们。
进入最后一季,祖琪体重明显增加,行动却仍然敏捷,忽然嗜吃朱古力。
祖琛见她心情特别好,把握机会提早宣布他的去向。
“祖琪,加拿大卑诗大学聘用我。”
祖琪正吃朱古力苏芙厘,听到一怔,“几时动身?”
“明年春季。”
“你们整家搬过去?”
“是,与学华注了册才走。”
“那多好,新的开始新的生活,真羡慕你,祖琛,你一直有方向,学华很幸运。”
“我也觉得那边风气适合我多些。”
“祖琛,请等到孩子出生。”
“当然。”
“请赠他一个中文名字。”
“祖琪,他父亲会有分数。”
祖琪知道他不愿意见多多,祖琛一向含蓄守礼。
那天下午,郁满堂来找他,郁的脸上散发着红光,“祖琛,医生说是男孩。”
祖琛奇道:“是男是女,有何重要?”
“祖琛,你这人真正恬淡豁达,难怪祖琪那么尊重你,我是一个小生意人,男丁对我来说,是喜上加喜,将来,敝店招牌上,可以写:郁与郁,或是郁氏与子,哈哈哈。”
郁满堂深色皮肤兴奋得发亮,平时不显眼的五官生动起来。
“想到名字没有?”
“还没有,祖琪可有意思?”祖琛摇摇头。
郁满堂问:“叫志一可好?”
祖琛笑,“一听就舒服,罚抄时笔画又不太多。”
郁满堂咧开嘴笑,他一生人最开心是该剎那,“你说,孩子如果像母亲会多么英俊。”
“他的性格一定会像你这般沉实。”
“谢谢你,祖琛,谢谢你。”
婚姻会有转机吧,祖琛希望。他们俩口都熟悉外国生活,又是简约主义者,收拾行李,不用半天,所以有很多时间照顾祖琪。
祖琪与余医生商量:“我想还是做手术生产算了。”
“没有必要无故添一条疤痕呀。”
“我想留一点尊严,那种痛得打滚的场面实在……”
这时,郁满堂带着录像机进病房来,祖琪霍一声站起来,拉下脸就斥责:“你又来拍什么经典镜头?这是生死存亡时刻,大爷你的兴趣那么好?”
祖琛立刻把郁满堂拉出去。
他却不生气,“是我造次了。”连忙叫司机把摄影机等器材带走。
“大家都没经验,有点紧张。”
“祖琛,你真好。”
祖琪在傍晚八时许剖腹生产。看护抱他出来给父亲看。
郁满堂双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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