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笔直躺着,手中还牵扯着半幅纱帘,想是受惊吓过度,要抓些东西来持定,又把它扯断了。四周一片颓乱,劫后灾常他躺着,不动。
我赶快过去,伸手一探鼻端,不,再探,一点气息也没有!手上没有脉搏,身体没有温暖,什么都没有了!他连命也没有了。
始料不及!
我把他害死了?我间接把他害死了?
忽然间无比空虚。这个细致的多情的美少年,如画的眉目变成一张终于化为乌有的人皮。我摇撼他,素贞摇撼他,他一句话语也出不得口了。
——从没打算要他死的。他做过什么坏事?
他不过怀疑,难道他没这权利?我原谅他,怀念他。或者,我不承认,某一天,我是多么地爱他。
但从今以后,已是阴阳陌路。拿什么换回生命呢?束手无策。
素贞陡地站起来。
她泪下如雨:
“都是我不好,吓死了我夫!”她咽着气,“怎么办?——不,我一定要救他……”说完,她一跺,便要走。
我急忙扯住她:
“姊姊要到哪儿去?”
她说:“我到昆仑山盗灵芝草去。”
“哎呀,去不得,那仙草日夜有人看守,你怎能弄到手?而且万一斗不过他们,救不了相公,白赔了命。你扔下我一人……”她勉定心神,吩咐后事:“小青,我爱许仙,愿意为他九死一生。我去后,清好生看护他肉身,三日之后,若我还未回来,你便为他发丧好了。”
我大惊:“你不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
在恐怖之余,我便毫无智慧,连一个最普通的问题也想不通。只念到自己一时失策,以致家破人亡,众叛亲离,不由得恼恨。
“不回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素贞见情势危范,也不跟我话别,转身欲去。
“姊姊!”我高声唤住,把那雌雄宝剑取出,“带去傍身。”
她取了一把,把另一把递回给我:
“你也带一把在身边。”
“姊姊小心!”
“小青——”她欲言又止,终隐去。
我抚着那把宝剑,守着许仙的尸,自恨渗入五脏六腑中。——死去的,都是最好的。只因不可再。
如果他跑了,下落不明,则至少仍在人世,我们可以怨恨他寡情负义。但他死了,地位忽而得到提升。
一时的歹念……念及此,我不肯原谅自己。
连忙提剑,飞身而出,直指昆仑山。
我岂可由得素贞一人拼命去?
轻风一阵,到得昆仑。
松涛澎湃,绿竹掩映,花迷曲径。静耳一听,远处有罂骼撞击叱喝之声。
必是素贞与人打将起来。
我急趋山巅,见素贞头发半披,汗儒在履。口中衔着一株紫郁郁、香荡荡的灵芝草。她已得手了!谁料竟给两个看守的仙童追及,一个是鹤童,一个是鹿童。
“大胆蛇妖,竟敢来此盗宝?”
素贞一边抵挡,一边恳求:
“两位仙童,素贞不辞跋涉上昆仑,也不过为了盗草救活夫君一命。这草我已拔掉,索回也成枯叶,但教我拿回去,却是起死回生的灵药,何苦相逼?”
鹿童道:
“我们就是不容你得手,简直叫我们没脸!”
鹤童搭腔:
“对,抢回扔掉也好,别叫南极仙翁以为咱们光吃饭不做工。”
为了面子,二童非把失物夺回不可。素贞全力迎敌。但二童法术甚高,刀来枪往,势如风雨,加上因看守不力,竟为人所乘,血气上涌,更是凶狠。那鹤童还化为原形,朝素贞身上啄去。
见白鹤自长空扑下,我小青箭步上前,欲与素贞合力相抗,素贞把灵芝向我怀中一塞,强力一推,一边暴喝:“小青回去救人!走!”
她继续苦战。我没有时间考虑:是救人为上,抑助她合理?
接过那灵芝草,便马上朝保和堂去了。.留下素贞面对她的生死,我回去伺候许仙的生死。——我错了!以后的事令我想起也脸红耳赤。
拚尽全力飞返。许仙尸横,他双目紧闭,脸色铁青,四肢僵硬。我什么也不做,当务之急是把灵芝嚼烂成茸,至许仙跟前。
已经是黄昏了。瑰丽的天色很快便变了。只在此刻,无限的奇诡,把死映照如生。
我衔了灵芝,慢慢地、慢慢地欠身、挨近他。我把灵药仔细相喂。当我这样做时,根本没有准备——某一刻,我俩如此的接近。我把一切寄托在灵芝上。若非有灵芝,一千个许仙也死光了。
许仙鼻息悠悠,纤缓而软弱。他醒了他醒了!我心里有说不尽的欢喜。他勉强睁眼,星星乱乱,不知此身是主是客。我与他四目交投。
突然地,他惊呼:“蛇!”
我按住他。看到他的魂魄中去。“相公,不是蛇。是我!”
“你是谁?”
“我是谁?”
他的离魂乍合,一片模糊。你是谁?我是谁?啊,大家都木明身世。
我起来,倒退了三步,在远一点的地域端详他。最好他什么都记不得。一切从头再来,东山再起。
一刹那间,我想到,我们双双跑掉吧,改名换姓,隐瞒身世,永永远远,也不必追认前尘。
“小青?”——他认出来了。
他依稀地,又记起刚才的细碎点滴。
“小青,你干什么?”
灵芝荡荡的香气,在我与他之间氛氛飘遥无双的仙草……他支起身,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煌。
他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惶。
是的,好像他每一步,都会踩在我身上心上。才不过三步之遥。
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样的无能。
一下子我的脸泛了可恨的红云。我竟控制不了这种挨挨蹭蹭不肯散去的颜色。我刚才…?他看着我。看的时候,眼中什么也有,带着刚还阳的神秘和不安,一眨眼,将没有了。
固知难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时。
连黄昏也迟暮了。
素贞快回来了!
这三步之遥,我把心一横,断然缩短。我要他!训浪惶耙衣穑?
快。急急忙忙的,永不超生的。
天色变成紫红。像一张巨网,繁华练丽地撒下来。世界顿显雍容闪亮。——一种扭扭不可告人的光亮。可怕而迅捷。没有时间。
未成形的黑暗淹过来,淹过来,把世人的血都煮沸。煎成一碗汤药,热的,动荡的。苦的是药,甜的是过药的蜜饯。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人浮在半空,永不落实。
不知是寒冷,还是潮热,造成了颤抖。折磨。极度的悲哀。万念俱灰。
什么都忘记了。赤裸的空白。
素贞快回来了?
树梢上有鸟窥人,帘外有声暗暄。不。世上只有我与许仙。女人和男人。
我不是女人,我是一条蛇。光是蛇的舌头,足令一个男人爱我,不克自持……我从来都没试过,这样软弱地爱他!
我不想他离开我。
我不准他离开我。
天地无涯,波澜壮阔,我对世界一无所求,只想紧紧缠住他,直到永远。
——每个女人都应该为自己打算,这是她们的责任!谁会来代她绸缎?不,我有的,不过是自己。
趁许仙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趁他还没有历史,没有任何相牵连的主角。我是主角。
我用一种最轻忽迷惑的语调来问他:
“——我——跟姊姊——是不同的。对不对?”
我不放过他。匍匐身畔道:“我不容易感动,你要很爱我……”他把我扳倒,不给机会我继续说下去,他温柔地不给我任何机会。我很骄傲,非得擒获他的心。我讲完想讲的:“……你知道吗?你是她拣的,我……我是你拣的。”
这样的一比较利害,这样的分别了身份地位,谁说我不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女人有与生俱来的智慧,何况我累积了五百年,也不是省油的灯。
时间无多。
单独相处的一刻,弥足珍贵。不要浪费。
人和蛇都沦为原始的动物……
爱情,不是太我,便是太他。不是赔尽,便是全赢。
我不知道。自昏眩中复苏,但觉以后一无所有。费神臆测,惴惴不安。
许仙惆怅地,看也不敢看我。终于低儒:“小青……,我们竟然在一起。”
“你且放宽了心。其实——真的,你若自私一点便好。”
他惊骇地回望。
我问:“你怕吗?”
“不!为了你!”他狠狠地道。
“我不信!”
我木信。我不信。我不信。
在这片刻温存之后,我像世间女子,忽而十分疲倦,什么也不信。他是骗我的。
“我逼你,你才这样答。”
“你扪心自问。”我说,“如果你遗弃我,那不要紧。”
“怎会——”他本来就不擅辞令,此刻更是手足无措。被我絮絮叨叨地蘑菇着,我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婆妈?无可抑止地,又反复一些无谓的盘洁,要听无谓的盟誓。
在这关头——他答什么,都是错。
谁说他不懂得自私?
我怎会委身于这个男人?
也许,新鲜的喜悦还没有过去。腐败的霸占油然而生。——如果他肯用点心思来哄我,也就算了吧。
他忽地想起:
“小青,娘子呢?”
他回复了一切的理智。唉。五月五,端阳佳节。一个叫法海的和尚不知如何看上了他,教了一招半式。雄黄酒,曾道令素贞现回原形,然后他便吓死了。素贞在昆仑苦战盗草,塞我一株灵芝,着我回来救人,人救活了,也越轨了。
许仙一点也不知道他曾死里逃生。他的魂儿往阴间一溜,马上因我喂以灵芝妙药,转瞬还阳。重新做人的一刹,他像个胚胎般单纯,遂也顺己意而为。
对,素贞呢?
我也回复了一切的理智。
“蔼—我记起了!”许仙突然惊呼,“我记起了,刚才见到一条可怕的白蛇!满身厚鳞,血盆似的大口,向我吐着长舌喷着腥气,像要把我吃掉……”我不理他:冲锋陷阵地下床,忙乱穿戴。我未及追问许仙,那些床上未完的情话。
心慌意乱。
“…小青,刚才的蛇呢?——呀,是了,法海曾说过——”“相公,你别拦我!”
怕他忆起桩桩件件,叫我哑口难辩。我像个窃贼,不知应把赃物藏匿何处。那赃物,收不来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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