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指茂之而言耶?第捌句谓己身此时所居之地,可比于避秦之桃花源及玄真子“桃花流水”之浮家泛宅也。
其二云:
频繁袱被卷残书,顾影颓然又岁初。自笑羁囚牢户熟,人怜留滞贾胡如。渊明弱女咿欧候,孺仲贤妻涕泪余。为问乌衣新燕子,衔泥何日到寒庐。
寅恪案:此首前四句疑可与前引牧斋尺牍与毛子晋四十六首之三十六所言“狱事牵连,实为家兄所困,羁栖半载,采诗之役所得不赀。归期不远,嘉平初定可握手。仲冬四日”等语相参证。盖牧斋本以为顺治五年戊子十二月能被释还常熟度岁,岂意狱事仍未终结,至六年己丑元旦犹在苏州也。第伍句指赵管妻。河东君殉家难事实康熙三年甲辰七月“孝女揭”云:“母归我父九载,方生氏。”及康熙三年甲辰六月廿八日“柳夫人遗嘱”云:“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从不曾受人之气。”盖河东君及其女皆以河东君之适牧斋实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二月一日我闻室落成与牧斋同居时算起,牧斋垂死犹念念不忘半野堂寒夕文宴者,即由此夕乃其“洞房花烛夜”之故。然则赵管妻出生乃在顺治五年戊子,(寅恪案:蘼芜纪闻上载盛湖杂录“柳如是绝命书”条,案语云:“小姐柳出,以顺治戊子生。辛丑赘婿赵管,年仅十四,遇变之年为甲辰,才十七岁。故书中有年纪幼小之语。”可供参证。)至在何月何日则不可考。但己丑元旦正是“咿欧”之候也。第陸句指河东君,自不待言。牧斋此一年皆用渊明典故,亦可与前一首未句暗寓桃花源记之意相参也。第柒句疑指梁慎可,梁氏乃明之旧家、清之“新燕”也。第捌句谓慎可何日可将己身被释还家之好音来告也。
又关于赵管妻事,牧斋诗文集中言及虽不甚多,但检有学集贰秋槐支集载牧斋“庚寅人日示内二首”及河东君“依韵奉和”二首皆涉此女。庚寅岁首与牧斋因黄案得释还家之时间相距至近,故附录钱柳两人之诗于论黄案节中,并略加笺释。牧斋诗之典故有遵王注,读者自可参阅。河东君诗,其第贰首下半前虽已征引,但未综合阐述,茲并录全文,以便观览。
牧斋诗其一云:
梦华乐事满春城,今日凄凉故国情。花熸旧枝空帖燕,柳燔新火不藏莺。银旙头上冲愁阵,柏叶尊前放酒兵。凭仗闺中刀尺好,剪裁春色报先庚。
其二云:
灵辰不共劫灰沉,人日人情泥故林。黄口弄音娇语涩,绿窗停梵佛香深。图花却喜同心蒂,学鸟应师共命禽。梦向南枝每西笑,与君行坐数沉吟。
寅恪案:牧斋此两诗南枝越鸟之思、东京梦华之感溢于言表,不独其用典措辞之佳妙也。诗题“示内”二字殊非偶然,盖河东君于牧斋为同梦之侣,同情之人,故能深知其意。观河东君和章可以证知。元氏长庆集壹贰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序云:“通之人莫知言诗者,唯妻淑在旁知状。”夫河东郡君裴淑能诗(裴氏封河东郡君,见白氏文集陸壹“唐故武昌军节度使元公墓志铭”。),且能通微之之意。然其所能通者,与河东君柳是之于牧斋,殊有天渊之别。又河东君两诗后即附以其“赠黄若芷大家四绝句”。黄若芷即黄媛介,前论绛云楼上梁诗已言及之。皆令有“答谢柳河东夫人”眼儿媚词云“月儿残了又重明,后会岂如今”,前亦已征引。皆令赋此词,与河东君和牧斋诗,两者时间相距甚近。然则牧斋赋诗之微意,不独河东君知之,即河东君之密友如皆令者亦知之。当日钱柳之思想行动于此亦可窥见矣。
河东君和诗其一云:
春风习习转江城,人日于人倍有情。帖胜似能欺舞燕,妆花真欲坐流莺。银旙囡载忻多幅,金剪侬收喜罢兵。新月半轮灯乍穗,为君酹酒祝长庚。
寅恪案:此首第贰联上句与牧斋诗第贰首第叁句俱指赵管妻而言。
王应奎柳南续笔叁“太湖渔户”条云:
渔户以船为家,古所称浮家泛宅者是也。而吾友吴友篁著太湖渔风载:渔家日住湖中,自无不肌粗面黑,间有生女莹白者,名曰白囡,以志其异。渔人户口册中连见之。
明实录神宗实录贰佰柒(寅恪案:此次科场案明实录记载甚详,不能尽录,惟摘其与本文主旨最有关者,其余述及此案之载籍颇不少,可参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壹陸科场门“举人再复试”条、陈建皇明从信录叁陸万历十七年己丑文肃奏章及杂记等条、国榷柒伍万历十七年己丑正月二月及同书柒陸万历二十年壬辰五月有关各条、明通鉴陸玖万历十七年己丑二月有关各条、陈田明诗纪事庚签拾黄洪宪小传及“上疏后,长安友人相讯感赋”诗并光绪修嘉兴府志伍贰秀水县黄洪宪传等。)万历十七年己丑正月条略云:
〔庚午〕(廿二日),礼部主客司郞中高桂言:万历十六年顺天乡试,蒙旨以右庶子黄洪宪等往。其中式举人第四名郑国望,稿止五篇。第十一名李鸿,股中有一囡子,询之吴人,土音以生女为囡。孟义书经结尾文义难通。第二十三名屠大壮,大率不通。他若二十一名茅一桂、二十二名潘之惺、二十八名任家相、三十二名李日拆、七十名张敏塘(万历野获篇及国榷“敏”俱作“毓”)即字句之疵,不必过求,然亦啧有烦言。且朱卷遗匿,辩验无自,不知本房作何评骘,主考曾否商订。主事〔于〕孔兼业已批送该科,科臣竟无言以摘发之。职业云何?方今会试之期,多士云集,若不大加惩创,何以新观听?伏乞敕下九卿会同科道官,将顺天府取中试卷逐一简阅,要见原卷见在多少,有无情弊,据实上请,以候处分。其有迹涉可疑及文理纰谬者,通行议处,明著为例,以严将来之防。自故相之子先后并进,一时大臣之子遂无有见信于天下者。今辅臣王锡爵之子素号多才,岂其不能致身青云之上?而人之疑信相半,亦乞并将榜首王衡与茅一桂等一同复试,庶大臣之心迹益明矣。得旨,草稿不全,事在外帘,朱卷混失,事在场后。字句讹疵,或一时造次。有无弊端,该部科一并査明来说,不必复试。自后科场照旧规严加防范,毋滋纷纷议论,有伤国体。
〔辛未〕(廿三日),大学士申时行王锡爵以高桂论科场事,词连锡爵子衡、时行婿李鸿,各上疏自明,且求放归。上俱慰留之。
〔癸酉〕(廿五日),大学士申时行等言,两京各省解到试卷,发部科看详。今礼科部司官不纠摘南京各省,而独摘顺天不通,摘三场,而止摘字句,殆有深意,必待会官复试,而后有无真伪,耳目难掩。上命礼部会同都察院及科道官当堂复试,看阅具奏。锦衣卫还差官与高桂一同巡视。
同书贰佰捌万历十七年己丑二月条略云:
〔戊寅〕(初一日),礼部会同都察院及科道等官复试举人王衡等。试毕阅卷,〔于〕慎行次序分二等。王衡等七人平通,屠大帐一人亦通。疏入,得旨,文理俱通,都准会试。次日慎行同礼科上疏言:诸生复试无甚相悬,中式未必有弊,字句虽有疵讹,然瑕瑜不掩。得旨:高桂轻率论奏,夺两月俸。(国榷“两”作“五”。)
丙申(十九日),礼部仪制司主事于孔兼言:臣奉本部礼委磨勘顺天中式朱墨卷内,李鸿卷首篇有不典之字,屠大壮卷三场多难解之辞,即时呈本堂复批,送礼科听其复阅。
同书贰肆捌万历十七年壬辰五月条略云:
辛未(十二日),礼部题参举人王兆河等七名,到部已齐,请于朝堂复试,以服人心。从之。丁亥(廿八日),礼部衙门侍郞韩世能等同原参官工部主事周如纶、御史綦才于午门复试被参幸中式举人王兆河等六名,(寅恪案:六名者,据万历野获篇知除屠大壮不赴试外,有郑国望李鸿张敏塘并山西举人王兆河、江西举人陈以德、山东举人杨尔陶,共为六人也。其所以复试王陈杨三人者,盖由上引申时行奏谓“不摘南京各省,而独摘顺天”之语。)公同弥封详品。文理平通四卷,文理亦通二卷,进呈裁夺。上命将卷传与九卿科道翰林院各掌印官详阅奏闻。内被参举人屠大壮奏:闻母丧,乞回守制。礼部复:请同众复试。大壮径行,临期不到。上谓大壮违旨规避,革退为民。仍行巡抚按御史査勘丁忧有无,具奏。
柳南随笔叁云:
明万历戊子顺天举人李鸿卷中有一囡字,为吏部郞中高桂所参。鸿系申相国时行婿,吴人呼为快活李大郞,及以文中用囡字被论,又称为李阿囡。囡者,吴人呼女之辞。然李所用囡字,实字之误耳。
囡字之入文者恐尚不止此,更待详检。河东君赋诗用“侬”字以对“囡”字,同为吴语,甚是工巧,可于顾逋翁用闽语“囝”字赋诗先后比美。(见全唐诗第肆函顾况壹“囝一章”。)但其密友离隐才女“苦相吟赏”之余,是否念及其家八股名手葵阳翁(寅恪案:薑绍书无声诗史伍云:“黄媛介字皆令,嘉禾黄葵阳先生族女也。”葵阳即黄洪宪之号。)竟因门生长洲阁老之快婿快活李大郞八股中有一“囡”字,而遭受无妄之灾耶?至曲海提要陸“还魂记”条“黄洪宪为〔万历十六年〕戊子北闱主试官,取中七人,被劾”节载:“又有屠大壮者,有富名。文字中有一‘囡’字。”其以李鸿为屠大壮,证之明实录及柳南随笔,其误显然。惟“文理亦通”之屠大壮自不能称为才子,但因母丧不赴万历壬辰之复试,亦可称为孝子,终以平息众议以免牵涉宰辅之故而被革黜,竟成替罪之羔羊,殊可怜也。
李鸿之籍贯,据同治修苏州府志陸拾选举贰进士万历二十三年乙未栏载:“长洲。李鸿。有传。”同书陸壹选举叁举人万历十六年戊子栏“长洲”载:“李鸿。顺天中式。昆山人。见进士。”同书捌柒人物壹肆李鸿传云:“李鸿字宗仪,万历乙未进士。授上饶知县。”则长洲,昆山,县名虽有不同,然皆属苏州府,同是吴语区域,其用此“不典之字”为掇科射策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