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别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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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 第1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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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恪案:第肆句盖与第柒第捌两句相关,谓不与家人同作金华之行也。或疑“自悔来”之语乃此行不成功之意。但据前引马逢知传,顺治七年庚寅九月进宝奏请搬取在旗下之家口,可知进宝实已受牧斋游说之影响。然则牧斋此次婺州之行,亦不可谓无所成就矣。

“桐庐道中”云:

涉江无事但寻花。(自注:“兰溪载花盈舟,越人笑之。”)

寅恪案:此句并自注可参下引“东归漫兴”六首之五。牧斋此行明是有事,而曰“无事”,与尺二书中“一宿无话”之“无话”,遣辞用意正复相同,可发一笑也。

“留题湖舫”(自注:“舫名不系园。”)二首之二云:

湖上堤边舣棹时,菱花镜里去迟迟。分将小艇迎桃叶,遍采新歌谱竹枝。(江左三大家诗画合卷芝麓所写“新”作“长”。)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凭栏莫漫多回首,水色山光自古悲。

寅恪案:此题二首第肆章已全引,第贰首第贰联亦特加论释,茲复移录第贰首全文,借见牧斋此时之情感。今江左三大家诗画合卷除牧斋“西湖杂感”二十首及梅村所绘图外,并有芝麓所书此诗,末署“癸卯三月十又二日芝麓弟龚鼎孳拜题”。据此,孝升题字乃在牧斋卒前一年。若非赝作,则龚氏深赏牧斋此诗,可以想见也。

“西湖杂感”序(此题序及诗皆依江左三大家诗画合卷牧斋自写本。其他诸本间有不同而意义亦佳者,并附注于下,以供参考。)云:

浪迹山东,系舟湖上。漏天半雨,夏月如秋。登登版筑,地断吴根。攘攘烟尘,天分越角。岳于双表,绿字犹存。南北两峰,青霞如削。想湖山之繁华,数都会之佳丽。旧梦依然,新吾安在。况复彼都人士,痛绝黍禾。今此下民,甘忘桑椹。侮食相矜,左言若性。何以谓之,嘻其甚矣。昔者南渡行都,懸拍鲜俊#ā笆俊焙衣ケ炯白⒈咀鳌笆小薄#┪骱#悼刮魃健#ê衣ケ炯白⒈尽胺怠弊鳌白贰薄#┼档厥嵌朔牵唐窘穸豕拧4圆谐ぞ洌嗑陶隆>评坏茷拢艚脚瑁环缂庇炅埽认柯浒腿酥帷>锤嫱耍鹨畔绿澹腋讲煞纾淖始糁蛟贫8奈屙撤擦眨檬住#ㄖ畋敬司湎掠小笆窃禄奕眨怯谔疗艿乐小笔帧#┨刭幻反寮谰谱魍家晕灯穑癫⒙贾

寅恪案:此序中“侮食相矜,左言若性”之句,出文选肆陸王元长“三月三日曲水诗序”,遵王已引,不待更释。牧斋用此典以骂当日降清之老汉奸辈,虽己身亦不免在其中,然尚肯明白言之,是天良犹存,殊可哀矣。

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壹柒叁别集类朱鹤龄愚庵小集条云:

(鹤龄)与钱谦益为同郡,初亦以其词场宿老颇与唱酬,既而见其首鼠两端,居心反覆,薄其为人,遂与之绝。所作元裕之集后一篇,称裕之举金进士,历官左司员外郞,及金亡不仕,隐居秀容,诗文无一语指斥者。裕之于元,既足践其土,口茹其毛,即无反詈之理。非独免咎,亦谊当然。乃今之讪辞诋语曾不少避,若欲掩其失身之事以诳国人者,非徒悖也,其愚亦甚云云。其言盖指谦益辈而发,尤可谓能知大义者矣。

寅恪案:牧斋之降清乃其一生污点,但亦由其素性怯懦、迫于事势使然,若谓其必须始终心悦诚服,则甚不近情理。夫牧斋所践之土乃禹贡九州相承之土,所茹之毛非女真八部所种之毛,馆臣阿媚世主之言抑何可笑。回忆五六十年前,清廷公文往往有“食毛践土,具有天良”之语,今读提要,又不胜桑海之感也。

“西湖杂感”二十首,其二云:

潋滟西湖水一方,吴根越角两茫茫。孤山鹤去花如雪,葛岭鹃啼月似霜。油壁轻车来北里,梨园小部奏西厢。而今纵与空王法,(“与”诸本作“会”。)知是前尘也断肠。

寅恪案:此首可与第肆章引河东君湖上草西泠十首之一“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无梦不濛濛。金鞭油壁朝来见,玉佩灵衣夜半逢”兩联相证发。柳赋诗在崇祯十二年己卯,钱赋诗在顺治七年庚寅,相去十二载,湖山一隅,(W//RS/HU)人事变迁已复如此,真可令人肠断也。

其八云:

西泠与云树六桥东,月姊曾闻下碧空。杨柳长条人绰约,桃花得气句玲珑。(诸本此句下自注云:“桃花得气美人中。西泠佳句,为孟阳所吟赏。”)笔床研匣芳华里,翠袖香车丽日中。今日一来方丈室,(“一来”诸本作“一灯”。)散花长侍净名翁。

寅恪案:此首为河东君而作,自不待言。第柒句牧斋自写本作“一来”,不作“一灯”,盖用佛典四向之一以指河东君。牧斋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冬答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云:“沾花丈室何曾染。”竟在十年之前作此预言矣。

其十六云:

建业余杭古帝丘,六朝南渡尽风流。白公妓可如安石,苏小坟应并莫愁。戎马南来皆故国,江山北望总神州。行都宫阙荒烟里,禾黍丛残似石头。(诸本此句下有自注云:“有人问建业,云吴宫晋殿亦是宋行都矣。感此而赋。”)

寅恪案:此首自伤其弘光元年五月迎降清兵之事。夫南宋都临安,犹可保存半壁江山,岂意明福王竟不能作宋高宗耶?“吴宫晋殿”乃指明南都宫阙而言,不过诡称前代之名为隐语耳。

其十七云:

珠衣宝髻燕湖滨,翟茀貂蝉一样新。南国元戎皆使相,上厅行首作夫人。红灯玉殿催旌节,画鼓金山压战尘。粉黛至今惊毳帐,可知豪杰不谋身。(诸本此句下有自注云:“见周公谨罗大经诸书,亦南渡西湖盛事。”)

寅恪案:此首以梁红玉比河东君,甚为恰当。牧斋赋诗以梁比柳者甚多,此首作于游说马进宝反清之际,其期望河东君者更与他作泛指者不同。可惜河东君固能为梁红玉,而牧斋则不足比韩世忠。此乃人间之悲剧也。

“东归漫兴”六首其一云:

经旬悔别绛云楼,衣帯真成日缓忧。入梦数惊娇女大,看囊长替老妻愁。碧香茗叶青磁碗,红烂杨梅白定瓯。此福天公知吝与,绿章陈乞莫悠悠。

寅恪案:此首可与第肆章所引东山酬和集贰牧翁“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及河东君次韵诗参照。钱柳两诗作于崇祯十四年辛巳,牧斋此诗则为顺治七年庚寅所赋,就牧斋方面言之则地是人是,而时世则非。故赋此首时与当日只限于私人情感者,更复不同矣。

其三云:

棨戟森严礼数宽,辕门风静鼓声寒。据案老将三遗矢,分阃元戎一弹丸。戏海鱼龙呈变怪,登山烟火报平安。腐儒箧有英雄传,细雨孤舟永夜看。

寅恪案:牧斋外集拾马总戎四十序略云:“今伏波犹古伏波也。予读史好观马文渊行事。”故牧斋所作关于马进宝之诗文皆用马援之典,此首亦是其一。玩此诗之辞旨,盖怀疑进宝是否果能从己之游说以叛清复明。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东归漫兴”批云:“牧斋意欲有所为,故往访伏波,及观其所为,而废然返棹。”可供参证也。

其四云:

林木池鱼灰烬寒,鸳湖恨水去漫漫。西华葛帔仍梁代,(自注:“南史,任昉子西华,流离不能自振,冬月着葛帔练裙。)东市朝衣尚汉官。白鹤遄归无石表,(“石表”遵王注本作“表柱”。)金鸡旋放少纶竿。旧棋解覆惟王粲,东阁西园一罫看。(自注:“过南湖,望勺园,悼延陵君而作。其子贫薄,故有任西华之叹。”寅恪案:来之有子名祖锡,字佩远。徐闇公钓璜堂存稿壹叁“吴佩远郊居”七律首句云:“雅游季子已家贫。”张玄箸煌言张苍水集第贰篇奇零草“送吴佩远职方南访行在,兼会师郧阳”四首之四结语云:“凭君驰蜡表,早晚听铙歌。”祖锡本末详见徐俟斋枋居易堂集壹肆“吴子墓志铭”及“吴子元配徐硕人墓志铭”并苍水集所附王慈撰张忠烈公诗文题中人物考略及陈乃乾陈洙撰徐闇公先生年谱顺治三年丙戌条。牧斋此诗自注所指来之之子,即是佩远也。)

寅恪案:此首与下一题“感叹勺园再作”,同是为吴昌时而赋,俟于下题论之。

其五云:

水迹云踪少滞留,拖烟抹雨一归舟。虽无桃叶迎双桨,(自注:“妇嘱买婢不得。”)恰有兰花载两头。古锦裹将唐百衲,(自注:“买得张老颂琴,盖唐斫也。”)行宫拾得宋罗睺。(自注:“宋景灵宫以七夕设摩罗睺。今市上犹鬻之。”)孺人稚子相劳苦,一握欢声万事休。

寅恪案:此首第壹联可与前引“桐庐道中”诗“涉江无事且寻花”句并注参读。河东君嘱牧斋买婢,而牧斋不能完成使命。揆以当日情势,江浙地域乱离之后岂有买婢不得之理?盖旧时婢妾之界划本不甚分明,牧斋于此嫌疑之际,最知谨慎。第肆章引河东君依韵和牧斋“中秋日携内出游”二首之二“夫君本自期安桨”句,自注云:“有美诗云:迎汝双安桨。”今牧斋诗既用王献之故事,然则买婢不得,非不得也,乃不敢也。买琴乃为河东君,买摩罗睺乃为赵管妻,牧斋此等举动,真不愧贤夫慈父矣。

其六云:

不因落薄滞江干,那得归来尽室欢。弄口家人呼解帯,墙头邻姥问加餐。候门慄里天将晚,秉烛羌村夜向阑。檐鹊噪干灯穗结,笑贫儿女话团圝。

寅恪案:此首写小别归来家人团聚之情事,殊为佳妙。牧斋性本怯懦,此行乃梨洲及河东君所促成,惴惴而往,施施而归,故庆幸之情溢于言表也。检清史列传捌拾马逢知传略云:“(顺治七年)十一月土贼何兆隆啸聚山林,外联海贼,为进宝擒获。随于贼营得伪疏稿,谓进宝与兆隆通往来,疏请明鲁王颁给敕印,又得伪示称进宝已从鲁王。进宝以遭谤无因白之督臣陈锦,以明心迹,锦疏奏闻。得旨:设诈离间,狡贼常情。马进宝安心供职,不必惊惧。”据此,马氏为人反覆叵测,可以推知。何兆隆一案与牧斋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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