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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裕全集壹肆平露堂集“春日酬舒章言怀之作”五律二首之一云:
积雨迷时令,不知春已深。君怀当绮艳,吾意怯登临。自短风云气,犹怜花草心。何堪看淑景,辛苦独鸣琴。
同书同卷“今年梅花为积雨所困。过悫人馆中,见其娟然哀丽。戏言欲以石甃其下,如曲水之制,酌其香雨。斯亦事之可怀者,赋此以记之”五律云:
夜夜思春至,当时已弃捐。无从留艳质,有计酌寒泉。锦石榰文砌,温池想翠钿。华清愁绝地,行雨出神仙。
寅恪案:卧子赋此二题言外自有人在,其为河东君而作固不待言。所可注意者,即崇祯八年春间多雨一事。陈忠裕全集年谱崇祯八年乙亥条附李雯“会业序”略云:“今年春暗公卧子读书南园,春多霖雨。”又取卧子诗证之,如陈忠裕全集捌平露堂集“清明雨中晏坐”及“上巳城南雨中”五古,同书壹壹平露堂集“春日风雨浃旬”七古,同书壹肆平露堂集除上录两题外,尚有“南园即事”二首之一云“葭荻乘新涨”及“花朝溪土上新雨”等五律,同书壹陸平露堂集“乙亥元日”七律云“密雨千门花影凉”,同书壹玖平露堂集“桐花”七绝云“轻阴微雨画帘开”等,可为例证。考崇祯八年清明在二月十八日(此月为小尽),清明前后约共一月,其间几无日不有风雨,卧子与河东君之同居适值此际。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又云“女曰鸡鸣,士曰未旦”,正陈杨二人此时之谓矣。今检戊寅草中崇祯八年春季河东君之诗,其与此期节物有关者移录于下,以见一斑。其实河东君当时此类作品应不止此少数也。
戊寅草“杨柳”其一云:
不见长条见短枝,止缘幽恨减芳时。年来几度丝千尺,引得丝长易别离。
其二云:
玉阶变镜总春吹,绣影旎迷香影迟。忆得临风大垂手,销魂原是管相思。
“杨花”云:
轻风淡丽绣帘垂,婀娜帘开花亦随。春草先笼红芍药,雕栏多分白棠梨。黄鹂梦化原无晓,杜宇声消不上枝。杨柳杨花皆事恨,相思无奈雨丝丝。
“西河柳花”云:
艳阳枝下踏珠斜,别按新声杨柳花。总有明妆谁得伴,恁多红粉不须夸。江都细雨应难湿,南国香风好是赊。不道相逢有离恨,春光何用向人遮。
“春江花月夜”云:
小砑红笺茜金屑,玉管兔毫团紫血。阁上花神艳连缬,那似壁月句妖绝。结绮双双描凤凰,望仙两两画鸳鸯。无愁天子限长江,花底死活酒底王。胭脂臂捉丽华窘,更衣殿秘绛灯引。龙绡贴肉汗风忍,麟帯切红红欲堕(坠)。变钗盘雪尾梢翠,梦中麝白桃花回。半面天烟乳玉飞,碧心跳脱红丝叀>平疴ハ阕旁拢钔仿辈拘宸⑴
寅恪案:上录四题中三题皆与柳有关。柳固为诗人春季题咏之物,但亦是河东君自寄其身世之感所在,故后来竟以柳为寓姓,殊非偶然也。崇祯八年春季多雨,可于“杨花”七律“杨柳杨花皆可恨,相思无奈雨丝丝”之语见之。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壹南词仙呂宫引有“西河柳”之调名,并载李伯华开先“林冲”宝剑记“第贰伍出”中此曲,其结语云“落红满地,肯学杨花无定”,河东君赋此诗殆有感于斯语耶?据东山训和集壹程偈庵“次牧翁再赠”室云“弹丝吹竹吟偏好”、牧斋初学集贰拾东山集肆“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四首之四云“流水解翻筵上曲”及“歌罢穿花度好音”等句,可知河东君固能弹丝吹竹解曲善歌者,其赋“西河柳花”之诗亦无足怪矣。今日所见河东君注词,除金明池“咏寒柳”数阕外,其他诸词多有似曲者,此点恐与河东君之长于度曲有关。当时松江地域施子野辈以度曲著称,河东君居此地域,自不免为其风气所熏陶也。又“春江花月夜”一题乃效温飞卿之艳体(参府诗集肆柒“春江花月夜”题,所录诸家之作)而作李长吉之拗词,其中“无愁天子限长江,花底死活酒底王”之句尤新丽可诵也。
又陈忠裕全集壹捌平露堂集“晚春游天平”五言排律云:
自入桃源去,层阿翠不收。珮环空涧响,云雾晓窗流。红药生金屋,青山倚画楼。莺啼开玉帐,柳动拂银钩。解帯温泉夜,凝妆石镜秋。碧潭春濯锦,丹榭雨张油。斜月通萧史,微风醉莫愁。人由花上度,客似梦中游。歌舞何时歇,山川尽日留。桥犹名宛转,向已失溫柔。岂必千年恨,登临见古邱。
寅恪案:卧子赋此诗之年虽难确定,似是崇祯九年丙子暮春所作。细玩诗意,疑为前此曾与河东君共游天平,追念昔游,咏怀古迹。诗特工丽,可称佳什,故移录之,以备卧子排律之一体焉。
陈忠裕全集壹玖平露堂集“春思”七绝二首云:
深春无人花满枝,小栏红药影离离。(“影”字可注意。)为怜玉树风前坐,(“怜”字可注意。)自剪轻罗日暮時。
桃李飞花溪水流,垂帘日日避春愁。不知幽恨因何事,无奈东风满画楼。
又“春日早起”七绝二首云:
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
柳叶初齐暗碧池,樱桃花落晓风吹。好乘春露迷红粉,及见娇莺未语时。
卧子在崇祯八年春间所赋七绝颇似才调集中元微之之艳诗,盖此时环境情思殊与元才子“梦游春”之遇合相似故也。所可惜者,今日吾人只能窥见此时河东君与卧子训和诗章之极少数,如上所录戊寅草中诸篇是也。
陈忠裕全集壹玖平露堂集“寒食”七绝三首云:
今年春早试罗衣,二月未尽桃花飞。应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归。
垂杨小院倚花开,铃阁沉沉人未来。不及城东年少子,春风齐上斗鸡台。
愁见鸳鸯满碧池,又将幽恨度芳时。去年杨柳滹沱上,此日东风正别离。(自注:“去年寒食在灜莫间。”)
寅恪案:前论崇祯六年春卧子所作“梦中补成新柳诗”与崇祯十三年冬河东君所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诗有关,又由第贰章引牧斋与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诗原注中河东君“西湖”七绝一首(此诗本河东君湖上草己卯春西湖八绝句之第壹首)云“垂杨小苑绣帘东,莺阁残枝蝶趁风。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可知河东君此诗实由卧子崇祯八年“寒食”绝句转变而来。河东君之诗作于崇祯十二年春,距卧子作诗时虽已五年,而犹眷念不忘卧子如此,斯甚可玩味者。牧斋深赏河东君此诗,恐当时亦尚未注意卧子之原作。(寅恪案:宋徵璧撰平露堂集序略云:“陈子成进士归,读礼之暇,刻其诗草名白云者。已又裒乙亥丙子两年所撰著,为平露堂集。”然则平露堂集之刻在卧子丁其继母唐孺人忧时,牧斋与姚士粦论诗在崇祯十三年秋间,以时间论牧斋有得见卧子诗之可能,但钱陈两人诗派不同,牧斋即使得见平露堂集亦必不甚措意也。)后人复称道河东君此诗,自更不能知其所从来。故特写掸出之,视作情史文坛中一重公案可也。
茲综合寅恪所见陈卧子河东君并宋辕文李舒章诸人之词相互有关者,略论述之。
河东君戊寅草中诸词及众香词书集云队中所选河东君词,其调名题与陈忠裕全集贰拾余全相符合者仅有踏莎行“寄书”及浣溪沙“五更”等。茲先移录于下。
陈卧子浣溪沙“五更”云:
半枕轻寒泪暗流,愁时如梦梦时愁。角声初到小红楼。 风动残灯摇绣幕,花笼微月淡帘钩。陡然旧恨上心头。
河东君浣溪沙“五更”云:
金猊春守帘儿暗,一点旧魂飞不起。(寅恪案:“起”疑是“返”之讹写。)几分影梦难飘断。 醒时恼见小红楼,(寅恪案:“小红楼”岂指徐氏別墅之南楼耶?)朦胧更怕青青岸。微风涨满花阶院。
陈卧子踏莎行“寄书”云:
无限心苗,惊笺半截,写成亲衬胸前折。临行简眯泪痕多,重题小字三声咽。 两地魂销,一分难说,也须暗里思清切。归来认取断肠人,开缄应见红文灭。
河东君踏莎行“寄书”云:
花痕月片,愁头恨尾,临书已是无多泪。写成忽被巧风吹,巧风吹碎人儿意。 半帘灯焰,还如梦水,(寅恪案:众香词“水”作“里”,较佳。恐是“里”字仅余下半,因讹写成“水”也。)消魂照个人来矣。开时须索十分思,缘他小梦难寻视。(寅恪案:众香词“视”作“你”。疑“视”及“你”俱是“味”字之讹写。)
寅恪案:上录陈杨两人之词调同题同,词语复约略相同,其为同时训和之作不待详论。所可注意者,后来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念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之语,或与此时两人所赋浣溪沙“五更”之词有关,亦未可知也。
卧子别有浣溪沙两阕,其题目虽与上引陈杨两词俱作“五更”者不同,但绎其词意当亦与河东君有关,故并移录之,以资旁证。至宋辕文所赋浣溪沙两词,其所言节物虽皆与春雨无涉,然详玩词旨,颇疑或与河东君有关,岂是辕文脱离河东君之后,有所感触,遂托物寄意耶?殊乏确证,未敢多论。唯词特佳妙,附录于此,以待推究。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浣溪沙“闺情”云:
龙蜡金炉试宝奁,蛤须银蒜掛珠帘。莫将心事上眉尖。 斗草文无知独胜,弹棋粉石好重掸。一钩红影月纤纤。(自注:“当归一名文无。”)
前调“杨花”云:
百尺章台撩乱吹,重重帘幕弄春晖。怜他飘泊奈他飞。 淡日滚残花影下,软风吹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顾贞观成德仝选今词初集下宋微与浣溪沙云:
彻夜清霜透玉台,夕香销尽传山灰。声声飞雁五更催。 满地西风天欲晓,半帘残月梦初回。十年消息上心来。
又“雪”云:
半似三春杨柳花,趁风知道落谁家。黄昏点点湿窗纱。 何幸凤鞋亲得踏,可怜红袖故相遮。人间冷处且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