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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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传- 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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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师徒出了宛丘,行了两日,因地理生疏,竟来到一个层峦叠嶂的去处,抬头望,两边高山对峙,不见天日。山上林深草密,狼虫出没,虎啸猿啼,令人毛骨悚然。低头望,谷深幽黑,寒气逼人,谷底流水叮叮咚咚,若弹似唱,如泣如诉,隐约可辨。一条道路随谷而前,弯转曲折,或隐或现。人在路上跋涉,车在路上行驶,右有万仞高山,左是千丈深涧,随时都有坠落下去,变成斋粉的危险。人人惶恐不安,个个惴惴而前,谁也不说一句话。说也奇怪,这样的重山峻岭之中的这一唯一的道路,竟然一直宽可数尺,马车可以在路面上畅通无阻。由此可以设想,并非驾车的司马牛引大家误入歧途,这大约是自陈至楚的必经之路。也不知行了多少时辰,一直未见炊烟。渐渐的,头顶上那线蓝天淡下来了,山峦变得昏暗,谷底生起了阵阵阴风,这阴风怒吼着,咆哮着,由谷底升腾而上,打着滚,逞着凶,似有无数冤鬼在翩翩起舞,在齐声呐喊,搅得山林呼啸,涛声阵阵。这一切都在告诉孔子师徒,天色晚了,应该安歇了,但这哪里是栖身之所呢?天无绝人之路,前边来到一处开阔地,方圆数里,平展展的,像一座宽敞的大厦。四周绿草如茵,野花飘香,三条谷水在这里汇合,烟波浩渺,音韵醉心——这是大山温暖的怀抱,造化舒适的摇篮。孔子下车,四处观望,只见群山若黛,道路潜形,想走出这魔窟似的山岭,找村舍旅店度夜是不可能了,便令停车解囊,在这深山幽谷中安歇。幸而时值初秋,不致挨冻。随身带着两日干粮,不致挨饿。人有水饮,马有草食,倒是个上等的露天客店。

山路跋涉,人困马乏,大家随便嚼了些干粮之后,倒头便睡,一个个鼾声若雷,掩没了林涛,盖过了飞瀑,一觉睡到天大亮,待他们揉开惺忪的睡眼,已是朝露染红了群峰的时候了。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们被密密麻麻的手持兵器的陌生人包围在这深山幽谷之中,他们身边有人在持械走动。这些人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三根青筋挑着个头,有的还满脸伤痕,三三两两,鬼蜮似地在四周徘徊。这与其说是些兵勇,倒不如说是些囚徒。这些囚徒并不伤害孔子师徒,只是监视。不出他们的包围圈,任其所为,若走近他们,他们便横加拦阻,不准越雷池一步。

待孔子师徒草草吃过早餐,饮些泉水,收拾行装,准备启程上路时,一位军官模样的人走来。此人三十开外年纪,五短三粗,满脸络腮胡子。他故作斯文地向孔子深施一礼,微笑着说:“这位老者便是孔老夫子吧?”

孔子还礼说:“老朽正是孔丘。不知将军是哪家部队,我们并未获罪于谁,何以要困我师徒于这深山幽谷之中?”

军官并不正面回答孔子的问话,笑嘻嘻地说:“听说夫子师徒欲往楚国而去,不知是真是假?”

“吾等正欲适楚,不知将军有何见教?”孔子素来不会撒谎,如实地说了。

军官仍是笑容可掬地说:“下官奉上司命令,劝孔夫子回车返辙,或仍回陈国,或别作他图,只是不准适楚,否则,你们将被困死在这里。”

子路再也忍耐不住了,铮的一声拔出宝剑,怒视着军官说:“休要欺人太甚!返陈适楚,是我等之事,与你何干!快让开路,莫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那军官并不恼怒,依然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夫子手下有几位勇力过人的猛将,不过,切莫忘记常言所说,好虎难斗一群狼。”军官用手指指四周,晨曦中四面山坡上的兵勇黑压压的,像蚂蚁似的在蠕动。“再说,”军官接着说,“夫子偌大年纪,械斗起来,难保夫子的性命安全……”

子路像经霜的草,插剑入鞘,低垂了头。

军官最后重复说:“夫子若是回车返辙,我等可以护送,确保万无一失。若执意适楚,则不准前进一步。”

军官说完,向孔子又施一礼,笑嘻嘻地走了。

司马牛骂道:“一只笑面虎!”

原来,陈国贵族中,有亲吴与亲楚两派。亲吴派听说孔子师徒应昭王之邀而适楚,怕孔子辅佐楚昭王,楚国更加强大,对其主子不利,于是派兵勇与囚徒围困了孔子,迫使孔子改变主意,放弃赴楚的念头。孔子一生,无论做什么事,都是矢志不渝的,既然认定楚昭王是位贤明君主,昭王又派人来邀,岂肯回车返辙!然而,如今困在这深山幽谷之中,犹鸟处笼中,有翅难展。眼下最要紧的就是粮食,只带了两天的干粮,如若三、五日不肯放行,真要困死在这里了!冲出去吗?即使弟子们都像子路、公良孺一样骁勇,也无济于事,一则寡不敌众,正如那位军官所说,“猛虎难斗一群狼呀!”二则地理不熟,欲冲无异于以卵击石。颜回与子路、子贡等人商议,将干粮收集起来,统一保管,定量分食。夫子年老体弱,满足供应;其次是子路、公良孺等几员武将,多食一点,以备拼杀;剩下的一班弟子列为第三等。食不果腹,便采野菜、野果充饥。子路等自然不肯多食,争执了半天,最后颜回就这样决定了。

吃午饭的时候,颜回将干粮和姜丝端到孔子面前,请夫子用餐。

孔子语重心长地说:“回啊,尔等之言丘俱已听见。十数年来,尔等追随为师,四处飘流,为师已觉不安。今又受困遭厄,理当同舟共济,丘岂能多食!”

颜回苦劝,孔子终不肯接受,只吃了一点点,便推说因年老而食欲不佳,不肯再食。颜回只好眼含热泪将干粮端走。像这样一直熬过了四天,带的干粮已经全部吃光,只靠野果、野菜充饥,孔门弟子或因饥饿,或因野物中毒,有的腹疼,有的泻肚,病倒的不少。即使没有患病的,也是情绪低落,耳断头低。然而孔子却照样谈笑自若,弹琴,唱歌,坚持给弟子们讲学。他想用道理教诲弟子,用古代的典范鼓励弟子,用自己的情绪感染弟子,他何尝不俄,不苦,不恼,他也是肉体凡胎,不是神仙,只是坚信自己的信仰,能够自抑罢了。

第二天上午,孔子又在操琴,子路闻听琴声,心烦意乱,噘着嘴,忿忿地问孔子:“夫子于困厄中作歇,也算合体的吗?”

孔子并不回答,待一曲终结,放下琴说道:“君子好乐为无骄,小人好乐为无惧。由啊,你追随孔丘多年,难道还不了解为师吗?”

子路依然怒气冲冲地说:“常言道,君子无所困。莫非夫子不仁吗?世人未能信?莫非夫子不智吗?世人弗放行。昔者由听夫子说:‘为善者天必报之以福,为恶者天必报之以祸。’夫子长久积德行义,为何常处困厄,从者皆将饿死呢?”

孔子上下打量着子路,仿佛要重新认识他这位最早的、追随了他多半生的弟子,长叹一声说:“由啊,仁者若必见信于世,伯夷、叔齐何以会饿死于首阳山呢?智者若必用行于世,比干何以会剖心于纣呢?忠者若必获报于天,关龙逢何以会见刑于桀呢?谏者若必邀君听,伍奢何以会见杀于吴呢?君子博学深谋而不遇时者多矣,非丘一人也!”

听了夫子的这一席话,子路并未品出其中滋味,只是无言以对,默默退出。

孔子又把子贡召来,说道:“赐啊,《诗》云:‘既非老虎,又非犀牛,徘徊于旷野,是何因由?’莫非为师所传之道有误,何以受困于此?”

子贡回答说:“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夫子何不少自贬抑呢?”

孔子说:“好农夫能种好庄稼,但未必能获得好收成;能工巧匠可做出好器具,但未必为人所需;君子能修道,但未必为世所容。赐呀,若不修道而求容,志向未免太小了!”

子贡离去,颜回来见孔子,孔子又把问子贡的话重问颜回,颜回回答说:“夫子之道高与天齐,天下莫能容。夫子悲天悯人,竭力推行仁道,当世不能用。此乃为国者之丑,与夫子何损?如今栖遑道路,人不相容,但却愈能考验出君子的涵养……”

孔子听了,很是欢喜,笑着说:“回啊,的确如此!你与我志同而道合,将来你为富翁,丘愿为你管理财款。”

颜回听了夫子的话,忍不住地笑了。

数年后,孔子回忆起这段经历,曾感慨地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随着时间的沿续,患病的弟子愈来愈多了,孔子也感到浑身不适,力不能支,弹琴、唱歌也不像前两天那样有神,有力,有情了。岂能坐以待毙,真的被困死在这里!孔子一边用颜回的话劝导弟子们,一边让子贡设法去买些米回来,聊以充饥。子贡是孔门弟子中最有辩才,最有外交能力的人,这一艰巨任务自然落到了他的身上。

那位军官确守诺言,几天来只是围困,并不侵扰,双方似乎是井水不犯河水。休看那位军官在孔子面前是副笑容可掬的神态,但对部下的士兵,特别是对那些囚徒,却是极其凶狠的,动不动便暴跳如雷,络腮胡子支支竖起,皮鞭、棍棒加身,因而士兵与囚徒均视其若仇敌。深山峻岭之中,远离村舍,住着这么多兵勇与囚徒,给养自然供应不上,因而他们也是定量分食,士兵与囚徒们常因哄抢干粮而受到严厉的惩罚。每到夜晚,兵勇便入帐篷安歇,只留少数囚徒轮番站岗监视。第四天深夜,子贡手持两件夹衣走向两个站岗的囚徒,月光下只见他们衣衫单薄破烂,秋夜深谷,寒气袭人,二人正怀抱兵器,蹲在那儿打盹,浑身瑟索发抖。子贡分别给他们披上夹衣,其中一个,脸上的伤已溃烂,正向外流着脓血。子贡从怀中取出药膏,轻轻地给他涂在患处。由于疼痛的刺激,他突然觉醒,并警觉地弹跳了起来,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长矛,喝问道:“什么人?”

子贡施礼说:“吾乃孔门弟子端木赐,寒夜难熬,起来走走,见二位兄弟深夜值班,衣衫褴褛,特送过两件夹衣来,以御风寒,行路之人,随身备有刀伤之药,见这位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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