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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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战争- 第1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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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么?春天也来了么?老旦听见一个声音在问,听了半天才知道这声音来自心里。他看见泥土里种子发芽,看见蚯蚓在洞里爬过,感到泉水流过耳边。他正在沉下,身下是漆黑的未知。但他并不害怕,只觉得罕有的放松,放松得都想尿了。若是阴曹,如此也好,记忆浮起,在眼前要闪电般掠过,老旦晃着头终止了它,留着吧,留着吧,再也不想看到了。他张开双臂,就想这么沉下去。

什么东西拽住了他,他沉一下,那力量拽一下。他要和这力量抗衡,却觉得它不可抵挡。他觉得被拎起来,半空里晃荡着,上下左右分不清了。胃里也翻滚着,痛苦都涌向喉咙。他强忍着,就要忍不住时,他猛然被那力量揪出了黑暗。炮弹又在耳边炸起,他吸进一大口满是血腥和硝烟的空气,睁眼便看到自己瀑布一样的呕吐。

“旦哥,快走,守不住啦!”二子放开揪着他的手,他的眼罩不翼而飞,那只塌缩的眼塞满淤血和污泥。

老旦吐干净了,也清醒了。他扑到战壕边看去,漫山遍野的共军离阵地不过几百步了。他又看着两边,战壕不成样子,他干脆爬上壕边儿两边望去,战壕烂得没法收拾,机枪阵地和堡垒消失殆尽。弟兄们或爬或坐,收拾着满地被炸碎的人。完好的尸体没几个,冒着青烟的泥土红黑相间,半掩着数不清的残肢断臂。以往炮击过后,总有人发出痛苦的号叫,可这回他们只剩奄奄一息。老旦知道任何命令都没用了,这支走了半个中国的老兵营迎来了它最后的末日,那些坚强的身躯,要么冻作冰块,要么碎成了肉渣。

“旦哥快下来,快下来,共军上来了。”二子从土里揪出一支轻机枪,扔掉抓着它的半只手,抖着土找射击位。老旦慢慢走下来,把周身摸了个遍,真邪乎,竟没受伤。他扶起一个歪在壕里的战士,鼻子眼的全乱了,一张脸只有血糊糊的一张嘴张合着,便放弃了。二子摆弄着机枪,见他并无命令,只慢悠悠看着弟兄们,便愣在那儿了。

共军踩得麻嗖嗖的,他们黑压压地过来了。这次很奇怪,共军竟没有嚷嚷,可能觉得在这样的炮火之后,没必要喊了吧?老旦迈过一堆尸体的碎块和一个大弹坑。这一个排的战士被炮弹直接命中,呈放射状炸得乱七八糟,一根烂肠子缠着两个脖子,另一个肚子里钻着别人的头。壕边一辆破汽车炸飞到几丈之外,肚皮朝天,仅剩的一个轮子冒着烟转着。

几个没受伤的弟兄拎着枪看着他,等着命令,也像等着告别。老旦自顾自地走着,帮一个炸掉双腿的弟兄抚合了双眼。

背后拍来一只重重的手,将老旦吓得不轻。他只有半张脸,弹片像锋利的菜刀,斜着削去了那一半,撕开的肌肉和头皮颤巍巍地挂在耳朵上。没了眼眶的左眼巴巴地盯着他,身上千疮百孔,右腿像鸡那样弯折回来,棉衣炸成了大布条,腰腹那里豁开了,碎裂开的肋骨处流着黄色的脂肪。老旦费力地辨认着他,终于认出了这只与众不同的耳朵。

“武白升!是你啊?”老旦忙抱着他,旁边一个弟兄递来急救包,老旦悄悄摇了摇头,“好兄弟你莫怕,这伤不要命。”

老旦看着这倒霉的广东弟兄,不知该捂着他哪一处伤口,上下比划,致死的伤至少有四五处。胸口的伤口水龙头样流着血,将身下的泥土染成酱黑。武白升喘着气望着他,眼里有恳求和悲伤。老旦知道他想要一枪,便掏出来了。拉枪栓时,他看到武白升的酒壶就掉在不远处,忙让人捡过来,酒壶坑坑洼洼的,却没有破,晃了晃,居然还有。

“好兄弟,喝口酒!喝口酒就有劲哩!你家的酒,都喝了,别不舍得了。”

酒壶塞到武白升闭不拢的嘴里,他无法吞咽,倒多少都从一侧的洞里流出来。佳酿淌到伤口上,武白升痛苦地抽搐着,这疼痛让他黯淡的眼神泛起亮光。他忽闪着嘴吐着血泡,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呼噜呼噜的怪声。他放弃了,只盯着老旦,挤出再也不能夸张的笑。

共军越跑越近,都听到他们的喘气声了。一个弟兄抬头看了看,又看了看老旦,想跑,却被二子推了一把。

“干什么?”二子横着机枪瞪着他。老旦看了他们一眼,对二子点了点头。二子却不干,一把推回了那战士,“老子还没跑,你就要跑?”

武白升活不了了,可他就是不死,一口口吐着血沫子,他闭不上没了眼眶的眼。老旦放回了手枪,抱着他不再说话,哄孩子一样轻轻晃着。武白升这个烂兵臭名昭著,分吃分喝的时候他忙前面,打仗冲锋的时候他忙后面,不管老旦怎么骂,武白升总是一副滚刀肉的谄笑。他常拿夏千的香烟孝敬老旦,拿老旦的巧克力讨好医官,乘人不备把别人打死的共军算在自己头上。在村里抓民夫的时候,别的兵抓人他不掺乎,专找要死要活的村姑聊天,偶尔还会动情地陪上把泪,有的村姑聊着聊着就和他上了炕,还有的动了真心。

老兵们对这厮极为不齿。兵进中原物资匮乏,大家都面黄肌瘦的,这厮却满脸冒油,养得白白胖胖,颇得没见识的小兵羡慕。他也会阴沟翻船。两个月前在徐庄,面对被抢去了米面、母鸡和男人的村姑,武白升故伎重施,大谈乱世无德,身不由己,胸脯拍得邦邦响,说一定找门路把她男人关照起来。心满意足的武白升一手系着裤腰带,一手拎着老母鸡,哼着广东小曲儿走出了院门,迎头撞见宪兵团的一众头目抓烂兵树典型。宪兵的一顿乱棍险些打断了他的腿。要不是老旦拉着上司出面,看在这厮小钢炮打得贼准的份儿上,当时就毙了。

此刻,老旦更多想起武白升可爱的地方。艰难中他从不抱怨,是个人就能涮他,连鸡巴毛还没长全的杨北万都把他当出气筒。他毫不抵抗,乐呵呵照单全收。还有件事了不起,半年前武白升原本可以留在后方,却跟着部队进了战场,他要找失散了四年的弟弟。酒壶里的酒只剩下一点儿了,谁都不给了,说是给兄弟留的!半夜有个嘴馋的弟兄想偷,惊醒的武白升险些和他拼命。这酒壶是分手时弟弟给留下的,他说弟弟是个好壶匠。

杨北万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蓬头垢面,血染全身,但看那架势,血不是他的。他跑过来看了看武白升,又看看弟兄们和老旦,大喊道:“营长,白升不行了,咱快走吧。”

他差点把老旦吵聋了,这小子耳朵定是出了问题。老旦劈头便给了他一耳光。

“日你妈的!谁说他死了,他的心还蹦蹦跳哩!你跑?跑你妈个逼哩!你跑得过么?你的几个兄弟都在共军那边,你还跑个球?”老旦看着身边的七八个人,大喊道,“都扔下枪,到战壕边儿给俺把手举起来!”

弟兄们没动,二子端着枪也没动。杨北万却先蹦起来,他爬上战壕,对着共军便跪了。他高高举起了双手,大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武白升终于断了气,扎在老旦肩膀死去。老旦想放下他,却觉得他长在身上了。武白升的双臂抱着他,已经完全僵直。老旦干脆抱起他走向壕边,走到哇哇叫的杨北万身边,扑通坐下了。投降可以,跪下不行。共军明晃晃的刺刀映着雪光,越逼越近,太阳在他们身后升起来。老天爷真是捉弄人,还以为这大雾天儿要个把月呢。

二子和弟兄们来到他身边,一个个都盘着腿坐了。二子还挺不高兴,往兜里揣着一些宝贝。

“能跑不跑,被捉住能有个好果子吃?”

老旦没搭理他。太阳刺着他的眼,让那些刺刀也柔软起来。他奇怪自己为啥不感到害怕。以前几百个鬼子冲上来都吓得尿了,吓得浑身冒汗手脚乱颤呢。现在成千上万的共军冲来,倒觉得不过如此了。腥风血雨的旅程,最终会有一场灿烂的结束,在阳光里,在敌人的刺刀下,在战友的怀抱中。他看了看武白升,那只眼直勾勾瞪着他胸前的军功章。这家伙抱得可真紧,都快勒得老旦喘不过气了。老旦只能腾出一只手,掏出他的宝贝梳子,梳着武白升半脑袋杂乱的毛。血从梳子的间隙里黏糊糊渗出来,眨眼冻成了冰。

共军到了面前,一个个穿着可笑的棉袄。冲在前面的只斜了他们一眼就跑过去,他们根本懒得理这些投降的国军呢。他们很多居然拿着国军引以为傲的美制冲锋枪,莫非他们就是昨晚跑过去的4营?狗都不会这么快咬老家的人,他们倒给共军打头阵了?

但这只是猜测,老旦看着那一张张脸,又觉得这不是能装出来的傲气,人家只是把国军的枪拿过来用,4营没那么好运气,这时候肯定蹲在地上听训话呢。

“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一个矮小的共军士兵站在太阳里,指着他的刺刀泛着红光。刺刀是用绳子捆在冲锋枪上的。这共军腰扎麻绳,足登毡靴,肥大的棉裤下还扎着紧绷绷的绑腿,像极了女人纺线的梭子。他的棉帽子腾腾地透着白汽,大帽檐上下忽闪着,如同七品县令的顶戴。他的脸很黑,不是一般的黑,仿佛用炕灰抹过,高高的颧骨上面镶着一双小眼,却炯炯有神,就是背着光老旦仍看得见这双眼。他居高临下地瞪着,像要把这一串俘虏瞪扁了似的。

看着这古怪的共军,老旦差点笑出来。参军这么多年,竟被这么一个猥琐的给俘虏了?还要举手?老旦冷笑了下,低头仍去给武白升梳头。

“兄弟哪里人啊?用我们的枪还上你们的刺刀?不对路啊?”二子笑着说。共军战士一皱眉,刺刀在他脸前比划了一下,二子忙摆着手,“和你开玩笑呢,别当真,枪好使不?我们投降了你都用不上了……”

“再说现在就用上,突突了你个独眼儿仔!”共军战士怒了。

“别别别,多浪费子弹,你们不杀俘虏,否则要挨处分的,给俺们的传单上都写着呢。”二子嬉皮笑脸,老旦纳闷他还能笑得出,却也被他逗笑了,但笑也是冷的,还把那刺刀吸引过来。老旦斜着眼看着这个共军,一把打开了快要杵到他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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