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叫他死!”
刚才共军司令官也这么说。这个联想让他对这些敌人产生温和的疑问,原以为共军士兵玩命都是被逼的,至少长官们都是这样说的,说共军那没人性的纪律和畜生般的政治审查,让每个加入的人都像被换了脑子,他们拿毙人不当回事,昨天还一个壕沟里并肩战斗,今天就能黑手杀你全家,集体枪毙,哦,不是毙了,共军珍惜子弹,他们直接就埋了。
这些匪夷的传说,和老旦刚听到的对不上号,像看到传说里的妖怪不过是邻居的样。这矛盾让老旦开始思考关于打仗的诸多问题。征战多年,战争怎胜怎负早有心得。抗战八年打赢了鬼子,鬼子招惹了美国是一回事,而国军死力抗争更是关键。能力纵是不济,拼命却是真的,国军这八年正规军死了几百万,伤的就不知道多少了,而更没法子算的,是如他和二子一样来自板子村的那些兄弟,出来只个把月,还没上部队的正式花名册就丢了性命,这些人再加起来得多少?鬼子再厉害,也架不住这三比一的消耗。小鬼子也不是三头六臂,一个鸡巴天天日,八年也赶不出一代人,不输才怪。
而对这场国共之战,老旦认识模糊,对共军的瞬间强大,他瞠目结舌。他不相信逼出来的士兵可以如此玩命和嚣张,可把百战余生的东北国军弟兄半年就打个稀烂,要没有妖魔鬼怪帮忙,这怎么可能呢?至于共军是不是比小鬼子更坏,和长官们说的那般没人性,他一向是倒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管他们是谁呢,打跑了鬼子,爹娘还没安慰就来分家,反正不是什么好货,抢了炕头不说,还要来睡俺的女人?不妨杀光拉倒。向中原开拔的时候,老旦觉得杀共军就和杀猪一样容易——当年玉兰带一帮小匪都差点灭了他们半个省委,可如今这手持杀猪刀的国军大部队竟被猪围起来了,一块块吃掉了,老旦想不通。
“毕竟都是说中国话的呢。”
杀人无数的老旦最近开始心虚。那神汉一样扑来的共军战士,活像当年冲向鬼子的战友。面对这样的“自己”,他激不出强烈的仇恨,拿不出大吼一声跳出战壕、挥刀狂砍鬼子的豪气来。这是怎么回事呢?以往的那股子悍性哪里去了?今天竟钻进这个不如狗窝大的洞里,屁都不敢痛快地放,真是臊到家了。再想起跪在地上向共军投降的那十几个弟兄,老旦从心底泛起悲凉,个个都是老兵啊!有打过长沙的,有打过衡阳的,有在敌后跟着夏千打过五年游击的。任挑一个出来,都是能把头挂在裤腰带上、面对几倍于己的鬼子也不会皱眉的。让他们向鬼子下跪,那万万不可能,还不如就给他们一颗枪子儿,可他们竟然扔下武器跪在那里,向共军举起了双手!
日你妈的!想不明白!
半夜,透入骨髓的寒冷驱赶着老旦的回忆。酒壶终于见底儿,四肢依然麻木,不知今晚能否挨过去。外面的人跑来跑去,说话的却少。风定然是往南吹了,共军说话很容易飘到弟兄们头上,因此就闭了嘴。但手上却没闲着,那铁铲子上下翻飞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共军在拼命地挖战壕,这是他们的看家战术,个个都和土行孙似的。透过麻袋和箱子缝里微弱的光,可以隐约看到运土的车推来推去。老旦唯恐他们挖向这里,箱子一掀开他就完了。这条战壕的得失对战局无足轻重,因此有可能在这形成僵持,如果过了今天共军也不冲也不走,老旦就只剩一条路——扔下枪,推开箱子,狗一样爬出来举起双手说:“投降了,给俺一个馒头……”
突然亮起来,隔着箱子和麻袋,白花花的仍刺痛老旦的眼。这是大号照明弹才有的效果。他心中一喜,听到震天的炮火从后面响起来。一颗接一颗的重磅炮弹砸在战壕前后。老旦在洞里阿弥陀佛,外面忙乱得一塌糊涂,喊叫声,奔跑声,拉枪栓的哗啦声,以及间或的惨叫声,一股脑都塞到他火烫的耳朵。
“国民党反攻了,同志们进入阵地!”
“他们还敢反击?我干死他们!”
“排长咱先躲躲炮吧……”
“躲个屁,亏你还是预备党员,没见他们冲上来了……当心敌人的坦克!炸药包准备!”
“不要慌,放近了再打……”
炮火只不到五分钟就向后延伸,坦克的隆隆声开始逼近,估摸至少有五辆,这规模应该跟着三百多人。老旦兴奋地尿紧起来——他倒不认为弟兄们能一攻即下,而是只要打得乱,就有机会跑。十年了,什么死人堆没爬过?必死无疑的事儿经得多了,还能憋死在一个狗洞里?家还没回呢……想到此他给自己打气,哪怕家里就剩一片黄土,祖坟都没了,也不能死在这里。
十年征战,他伤痕累累,这里好了那里挂花,一颗头破烂如粘起来的瓦罐;胳膊上疤痕处处;前胸背后也坑洼得密密麻麻;腰眼上三个大小不一的刀口相互交错;腿上纵横得也和河床似的,真要扒光了看,满身几乎找不到巴掌大的平地方。每次洗澡的时候,老旦都嘲笑一道伤疤都没有的二子。这小子不是没流过血,却没什么深刻的伤口,更没挨过必然长不好的刀伤,说他身经百战,刚入伍的小兵都不信。二子也会埋汰老旦,说你这一身弄得战场似的,和老婆炕上钻被窝,别把她吓着,以为你抱着搓板进去了。
老旦几次照镜子,开始还厌恶这一身腌臜,但时间长了倒亲切起来,恐怖和悲伤的回忆如同厚重有力的烟丝,总给他剧烈的清醒。伤疤比记忆更难忘记,它们是你忠诚的朋友,在你得意的时候提醒你伤痛的存在,又在你绝望之时告诉你活着的不易。给他搓澡的小兵吓得手脚发抖,却不敢问它们的来历。老旦会在夜里抽着烟斗自问自答,为啥就没有一颗子弹不偏不倚敲中要害?为啥好些新兵第一次冲锋就挨一颗要命的,蹬几下腿儿便咽了气?为啥板子村那么多后生出来,今天就活下他和二子?为啥麻子团长百战不死却选择那样离去?为啥早已厌战的黄老倌子归隐黄家冲十几年还要出来打鬼子?为啥阎王总是离自己那么远却又用各种方式来折磨自己的身体?每当他在入睡前抚摸自己的身体,强烈的宿命感便油然而生,每多一块伤疤,是不是就离家又近了一步呢?
坦克刺鼻的柴油味儿顶着风都闻得到,那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日本鬼子的小坦克和它没法比,像屎壳郎撞见了乌龟。这些美国坦克的履带销子又粗又韧,底盘装甲和一个大馒头那么厚。步兵遇上他最好投降,用集束手榴弹炸这玩意,十有八九是挠痒痒。轰鸣声近,听到它们压碎石子和尸体的声音了。共军开了火,听动静老兵不太多,一个个射击无度,尤其是洞外这几个,点射都不会,怎么能打着这些老兵油子一样的国军兄弟呢?老旦被鼓舞了,摸了摸身上,还有两个手雷,寻思是否趁乱扔出去,左右各一个,这周围三四个兵就不成问题了,再悄悄滚出去换个帽子,后面就看造化啦。
有人在壕沟里高声喊叫,是那个和五根子聊天的四川兵李小建。坦克开了炮,定是到了一百米的距离,那炮声清脆悦耳,二子说就像搞女人的声音那么爽快。二子至今还没搞过女人,不知怎么想象出这放炮填弹退弹壳的声音和那回事儿的神似。国军还没开枪,大概都躲在坦克后面吧?共军的炮兵经验丰富,炮弹都集中打向一处。老旦清楚地听到炮弹砸在坦克外壳上那清脆的碰撞声,一声爆响,又是一串震耳欲聋的爆炸。共军欢呼起来,估计是击毁了一辆坦克,引爆了里面的弹药。
天上也有动静,竟是两架轰炸机,空军竟赶来助战了?就为这么一条战壕?这有点怪,听那动静儿,正在激战的共军必不及躲闪,飞机的扫射无坚不摧,估计登时被弄死一片了。洞口的箱子也中了子弹,呼啦就碎了,麻袋片也险些被掀了开来。此光景让老旦想起鬼子飞机扫射的曾经时刻,何其相似!
飞机扫下来的子弹钻进土里,那奇特的声音引得老旦舌根发麻。他听到冲锋枪的扫射声,那说明国军在坦克掩护下突到了阵前,机枪不停歇地扫射着,手雷接二连三地扔进来,连火焰喷射器的呼啸声都听到了。老旦在洞里微笑起来,手脚都暖和了。飞机又俯冲了一遍,打光了子弹就走了。战壕里共军哭喊着,那是人将死之前的哀号。老旦拎起冲锋枪,轻轻拉开了栓,洞口人影一闪,慢慢倒下去一个。浓重的血腥漫进洞里,一个声音喃喃地念叨着:
“娘,救俺……娘……救俺,娘……”
老旦愣了神,这是那个五根子……这是绝望的声音,老旦不知听过多少个。他突然慌乱起来,有立刻出去找这孩子的冲动,近在咫尺的救护或能救他一命。可他的共军同伙就在周围,说不定马上就会来两个担架兵……对了,那个胸脯拍得当当响的四川班长李小建呢?他们司令员不是命令他保护这个孩子吗?老旦在洞里纠结辗转,这是不曾有过的犹疑。洞口的火光忽明忽暗,像鼓励又像阻拦。外边人声渐灭,并无出现猜想中的共军到来。老旦壮起黑暗里的胆子,洞里翻了个身,揭下麻袋片儿,扒开被炸塌下一半的洞口,用枪口轻轻推开弹药箱,乌龟般探出头来。左右都没有人,除了满壕沟共军的尸体,就只剩火光和烟尘。红色弥漫沟底,不知是啥在微微蠕动。老旦适应了火光,见战壕的阴影里趴着一个强壮的兵,后背碗口大的洞泉眼儿样冒着血。他的身躯下面压着瘦小的一个,穿过他的飞机子弹也没有放过他要救的人。小兵肠肚外翻,红黄相间,一条腿被打碎成好几截,抽搐着喃喃自语,一遍遍用河南话喊娘。
能动的都是行将死去的人。共军没有撤退,也没听任何人跑过这里向后方逃窜,他们只是被消灭了。老旦手脚并用,慢慢爬出这憋屈了一整天的洞,先靠在壕边装死,斜着眼看看周围再没有动静,就站起身来望去。
两辆坦克在大火里烧得黑里透红,有一个炮塔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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