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因为一山坡的女人和孩子都在哭号了。郭铁头倒在他娘怀里口吐白沫,眼睛对得和公鸡似的,这小子又装疯卖傻了。翠儿看见有根一脸是泪,并没有哭,只是瞪着黑亮的眼四处眨巴,便知道那些泪都是自己的了。
站在中间的鬼子收起了枪,稳稳立在脚边,对着袁白先生招手。袁白先生不再举手,瞪着眼站到他面前,拳头攥得紧紧的。
“中国兵……有没有?”鬼子声音虽轻,但都听得懂。
“没有,都被政府抓走了。”袁白先生说的不是瞎话,脸就不红。
“有……就全杀了。”鬼子在脖子下比划了一下。
“没有就一个别杀,这些人……”袁白先生朝后一指。
“吃的……有?”鬼子不说这个话题了,翠儿想,这必是被水冲走的那两车鬼子之幸存者,水里扑腾这半宿,不饿才怪。
袁白先生半天没说话,鬼子只瞪着他,也不说话。翠儿听见袁白先生叹了口气,他回过头来说:“乡亲们谁带了吃的?鬼子饿了。”
这像商量,又像命令,可袁白先生不傻,怎不知大伙都没有,都是吃的野鸡呢。乡亲们嘟着嘴不说话。袁白先生就又说:“有就拿一点出来,就是不拿,他们也能抢。”
乡亲们有人开始翻包袱,掏出各种形状的馒头窝头。刚才吃的是大伙的,如今保命,只能拿出自个的。袁白这老家伙,竟早就看穿板子村女人们的心思。
翠儿是真没有,见山西女人抖索索从怀里掏出个金灿灿的饱满窝头,惊得合不拢嘴。这婆娘刚才还说走得忙,啥吃的都没带出来,翠儿就把一条鸡腿给她了,自己和有根啃了块鸡胸。山西女人见翠儿瞪她,毫无畏惧,掰下小半个塞给翠儿说:“那时候拿出来,咱分都没法分……就是留给咱俩顶不住的时候的……快藏着,别被鬼子全拿走……”
翠儿慌忙接了,生不得气,还要领这个情,憋屈得想扔水里去。但见有根盯着窝头的眼神,就忍了接过揣进怀里,见鬼子没有发觉,长出了口气。山西女人对着袁白先生举起窝头,鬼子却不等,走去一把抓住,掰成三份,给另外两个鬼子分了。别的女人也递来了吃的。鬼子真是饿坏了呢,来者不拒呢,拿一块吃一块呢,还拧开腰上的水壶喝着。高个鬼子边吃喝着边对山西女人竖起拇指,诡异地笑了笑。翠儿害怕地看着他的脸,也是能吃能喝能笑的人,就那么爱杀人?
鬼子吃完坐下了,想必也是怕冷,有一个把熄灭的篝火又点起来。山鸡跑得不知去处,他们气呼呼地将鸡骨头扔进火堆。乡亲们瞥着他们,屁股都悄悄挪开去。袁白先生累得站不住了,靠在一个大包袱上闭目养神,女人们一会儿一句地问他,他一概不答。
一个鬼子突然唱起来,边唱边挥舞着胳膊,那歌……咋说呢?像老猫在房顶望着天狗吃月时的呜咽,不是从嗓子里,而是从肚子里咕嘟出的。这声音不好听,倒也不难听,毕竟成了调子,却令翠儿毛骨悚然,浑身上下都麻出疹子。杀人的鬼子也唱着,却脸朝着这边,卸了刺刀的枪就放在脚边。这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侥幸躲过了大水,躲过了两车鬼子,却在这后半夜和鬼子坐到了一块儿?他们当着大家的面杀掉郭傻子父子,就跟宰两只鸡那么随意。尸体定是掉进水里,披着星光飘去了黄河故道。翠儿抱着死不睡觉的有根,黑暗里倍感冰冷,觉得这天永远不会再亮似的。她望着身边和她一样的女人们,望着沉默无言阖目而坐的袁白先生,望着双手拢在袖管里发呆的鳖怪,找不到一点依靠。这漫长的夜像是凶兆,老旦的离去或只是开始,真正的苦难就要临头,一切都会在天亮时露出真相。
有根伸出小手,摸着他娘的脸庞,依依呀呀说着什么。翠儿忙抱紧了他,将耳朵凑去他的耳边,听了几次才明白。有根在说:“爹去哪了?怎么不回来找俺玩……”翠儿被他的话焐热了,心里汪汪地流出热泪,她这才明白所有的希望都在怀里和肚子里。天上飞过一颗流星,照亮了有根那倔强的小脸,她忙抬头去看,却已经消逝了。但这星星点亮了她,让她的信念从悲伤和无助里慢慢升起。
“有根儿,你爹去给你找媳妇了,他会带个大媳妇回来的。”
“要媳妇干啥?”
“要媳妇生娃啊。”
“生娃干啥?”
“生娃有根儿就当爹了啊。”
“当爹干啥?”
“当了爹,你爹就是爷爷了啊。”
有根还想问点什么,困意却击倒了他,张着嘴就睡了。翠儿微笑着亲了他,发现身子已经不抖了。她悄悄回头看鬼子们,见一直回头的那个鬼子也在看她。翠儿撑起强大的勇气对他微笑了下,鬼子颇认真地点了点头,带着意外的善意。
“不惹他们,他们就不会杀人吧……”翠儿心道。鬼子停了歌,三人都沉默起来。火噼噼啪啪烧着,三个鬼子看着炙红的火焰,不知在想些什么……
翠儿竟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有根的小手摸着她的脸,她便悠悠醒来。只愣了片刻,她慌张扭头,鬼子却没了。她又站起身来看,果然是没了,巴掌大的山坡藏不下这几个家伙。再看乡亲们,多数还在睡。太阳从无边的黄水上升起一半,天地红彤一片,被水泡了半截的板子村显出从未有过的凄凉。
袁白先生站在坡边,背手看着太阳。这老爷子和棵松树似的一动不动。鳖怪狗一样蹲在他脚下,看着老先生出神。鬼子没了,翠儿觉得像从坟里爬出来似的,轻松地站起来。水已经退下了不少,正在向东南流去,流水不存,再过两天该退得差不多了。
“看这大水,是从中牟方向来的,中牟离这儿上二百里,咱这儿都两三尺厚的泥水,那边的百姓可怎么活?”袁白先生喃喃道。
鬼子在黎明前走了。来了条船将他们接走了。他们走的时候啥也没说,只扔下一个包袱,里面有圆滚滚的饭团和奇怪的饼干。可没人敢吃,山西女人说里面定是下了毒药,加了迷魂散;谢老四的女人说吃了定然肠穿胃烂;郭二灯的女人说那倒不一定,就怕吃进去变了东洋女人,中了鬼子的计。袁白先生呸了一声,说就是一包袱饭团儿,哪想出这么多鸡巴事?饿就吃,不饿就不吃,鬼子这是有借有还,不欠咱们的情,折腾咱也就没了愧疚。
鬼子还有愧疚?翠儿惊讶不已,袁白先生却摆手不让她再问,只对着升起的太阳说:“一场大水,焉知祸福。”鳖怪听他这么说就站起来,问这话是啥意思?袁白先生嘿嘿一笑,说你如今都没媳妇吧,可你要是长成个正常的,早就被抓去战场了哩。
鬼子给的饭团儿让村民们又顶了一天。翠儿吃了一个觉得没事,就给有根也吃了半个。饭团吃完时水又退去一尺,露出水下稀糊的黄泥。带子河倔强地冲出自己的河道,虽然微弱,却仍能潺潺向前。袁白先生和郭铁头走下去探了探,觉得可以走人了,就带着大家往村里走去。有些没倒的房子里还有物什,也有些粮食能在炕洞里扒出来。袁白先生让大家先拿紧要的走,山后面有块没遭水的老坟地,村民可以去那边重建家园。有人就说这是对祖宗不敬。袁白先生就说你祖宗算是个球?那些烂坟地此时不用,下个月就把你埋了进去。祖宗们知道大家伙能用这老坟地延续命脉,高兴还来不及。再说又不是住一辈子,水去泥干,半年工夫村子就恢复原貌,板子村还是板子村,带子河还是带子河。有没有鬼子,他们还是他们,咱们还是咱们。不想现在死的,就跟俺走。
跑得最快的是郭铁头。他在泥汤子里蚂蚱样蹦,趟出一条泥路来。袁白先生拄了根棍子也下去了。乡亲们见状,挽起裤腿儿,手拉着手跟随着。孩子和老人留下,还有已然饿晕的牲口,趟着黏糊糊的泥水走向破败的板子村。翠儿走到自家门口,围墙倒掉了,鸡窝成了泥笼,磨盘斜倒在院子里。其它的都不知去向。偏屋塌去一面泥墙,主屋少去半个房顶——翠儿不知这是怎么发生的,这么浅的水怎么顶飞了半个房顶,许是老人们说的大水风,借着浪头往上冒。环顾邻居家宅,如此的竟不少。窗户没了,桌椅争先恐后卡在上面,坛坛罐罐陷在细腻的泥沙里,隐约可见米缸圆润的边儿。翠儿艰难地跨进去,爬上湿漉漉的炕,被褥湿透,原本不碍事,棉花又不怕水,晒了便好了,但裹了几十斤沙子,不知该如何收拾。
她叹了口气,扒开炕上的泥,费力地掀开炕席和毡布。撬开一块木头做的砖。下面是个半米深的洞,放着一个密封的铁皮箱子,那是全家最值钱的一件家具,板子村人听了袁白先生的劝,家家都买了这样的箱子。打开来竟没有进水,翠儿喜着掏出一袋麦子,半口袋各种豆子和菜籽,最底下是几块银元和压平的旧票子,还有一个小木盒,装着娘家带来的细碎首饰。这最后的东西令她欣慰。她和老旦在夜里围着这个丰满的洞喜笑颜开,每放进一小块什么就觉得心里又踏实一块儿。粮食是最新的,种子都是饱满的,银元被翠儿擦得锃亮。她满意地笑了下,用一个包袱皮儿都裹了,深深放进怀里。儿子还在,毛驴还在,炕洞里的希望还在,半个房子也还在,老旦也还在——他一定还在,它们都在,那就一切还在。
没了半个房顶的屋子在阳光下吱呀作响,翠儿知道它不会倒塌,主屋的根基都是砖头,一直到窗户才是土坯,老旦盖这房子时,亏了他三叔的建议。她在屋里找到有根的摇篮——那原本是个干净的粪筐。她将满屋飘散的锅碗瓢勺、破衣烂衫都装进去,再在鸡窝里摸了半天,摸出两颗完好的鸡蛋。要走的时候她留恋地回望,这是自己的家,水退了她就会回来。
云彩从破烂的房顶飘过,她看见沾满泥巴的小猫站在那儿可怜巴巴瞅着她。她唤着它,逗着它,举起篮子让它跳下来。蓝天很蓝,就像小猫的眼睛。翠儿又耐心地叫着它。小猫哭丧着脸东张西望,胡子上黄土抖落,它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