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节害死人,主义下人头满地,可百姓却要吃饭,却要生养。
翠儿听得懵懂,见鳖怪抱着有盼出去了,就告诉了老汉娘家的事。她说这事的时候平静如常,稳当得连自己都害怕。袁白先生却不意外,说早就听说了,这么恶的消息哪封得住?大家也都知道了,但都装作不知道。两个村儿的鬼子不一样,这不出奇,河东的猪喜欢吃菜,河西的猪喜欢吃屎,但扔在野外几年,也都长出獠牙变成吃肉的野猪。咱板子村的人别高兴得太早,翠儿,死在桩子上那两个,未必是玉米地里的凶手呢……
翠儿心中忐忑,不知李家窑的事有无传到此地,她便问如今这战局怎样。袁白先生摇头不知,说想来必不会好,否则鬼子会修炮楼?他们是要长待在此了。翠儿又问那老旦他们岂不是都被打死了?袁白先生又摇了摇头,说他们败退归败退,中国之大,哪那么容易被消灭。
“老先生,咱村的庄稼是咋回事,长得邪乎呢?”翠儿帮老汉收碗抹桌,换了话题,她后悔问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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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太邪乎,天地也就邪乎。东边大旱,南边大涝,西边蝗灾,方圆三百里内怪事咄咄,咱这里还算好,只是这庄稼都疯了魔,像回光返照似的。老汉学问浅陋,还搞不明白这是咋球回事。夜夜问天,无奈天相杂乱,金火倒行逆施,老汉也是看不懂啊。”袁白先生背着手走了几步。“那个田中一龟,你要当心。”他回过半张脸说。
翠儿嗯了一下,泛起一层冷汗。
回到家中,有根坐在门口啃着小半个馒头。翠儿说谁让你开的门?有根往里一指,是表叔呀。翠儿大惊,见院子里坐着个矮小的男子,光着脚板,戴着一顶挡不住太阳的破草帽,他一笑下巴就抻出老长,将上半拉都合进去了。
“表妹,你还好吧?”下兜齿李好安站起说。
翠儿脸色惨白,回身掩了门,再插了。做完这事,她猛然觉得多余,甚至危险,就又拔掉门闩,漏了点儿缝。犹豫了下,她让有根到屋里去倒水。“咋是你来了?”翠儿决定坐在碾子旁。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这就应验了,纵是过去了快两年,它还是来了。
“俺来最合适。俺是你上帮子村的表哥,叫刘小愣,以后你记住了。”他说。
“他早被烧死了呀……”翠儿惊慌了。她告诉过下兜齿表哥的名字,没想他竟用上了。
“鬼子哪知道都烧了谁?俺就是个在外逃脱的,你们村也没人见过俺,不怕。”李好安倒胸有成竹。
“你这是……来干啥?”翠儿紧张地望向屋里,她不相信他是一个人。
“就俺一个,妹子你别怕。”李好安掏出一个小烟锅,慢慢点了,“刀哥死了,现在郭队长说了算。”
翠儿再一惊,这么一会儿,吓了几次了。
“郭铁头成了队长?”
“嗯,他现在是队长,几个月前还跟组织接上头了,是正式任命的。”李好安轻声说。
“刀哥咋死的?鬼子干的?”翠儿心惊胆战,木桩上的人是他吗?
“是被队伍处理的,他带人以除掉汉奸的名义打劫,还奸淫妇女,就在你们村儿。”下兜齿验证了这事实,“郭队长那时候是副队长,向组织汇报了这事儿,上面很生气,就任命了郭队长,让他带着命令处理了刀哥和另外几个……我们是夜里办的,那几个都捆了,没开枪,活埋的。”
翠儿右手摸着冰凉的碾子,左手端着杯热水,仍冷得毛骨悚然:“那以后就是郭铁头说了算了?”
“是,他厉害,里外都有一手,人机灵,下手也到位,俺们都服。”李好安说完看了看门口,“他让俺给你捎话来,了解一下炮楼的情况,详细的情况,多少人,多少枪,多少伪军,多少鬼子,啥时候巡逻,啥时候起床,啥时候运来补给,总之他们干啥咱都要了解。”
“郭铁头……郭队长要动他们?”
“那不一定,他们和咱队伍其实关系不大,只是防着,李家窑东边那个鬼子营地才是威胁。咱不会贸然动鬼子,咱现在日子不好过,缺粮缺枪,也缺人。”
“咱队伍现在在哪?还在李家窑?”翠儿不自觉用了咱,觉得这下再也撇不清了。
“这不能说,也不好说,反正不在李家窑了。”李好安说完站起来,“送俺出一下村儿,以后还是我来找你,但最近不会。”他从一个旧面袋子里掏出几块咸肉和一袋鸡蛋,“这是郭队长一点意思,他家没了,当了队长也就回不来了,希望你有空在他院子里,给他娘烧个纸。”
他刚走,汉奸刘跟来了,大大咧咧说来讨杯水喝,但喝了水却没走,也坐在下兜齿刚坐过的凳子上东拉西扯。翠儿第一次和他面对面聊天,本是极讨厌他的,但有盼出生时,他用自己的毛巾包了孩子。板子村有这规矩,出这块布的人必是男性长辈,要么爹要么爷。汉奸刘三十五六的岁数,长了一张长茄子脸,和一对总像怕得罪人的小眼睛。汉奸刘有一口耀眼的好牙,这口整齐的牙要是啃饼,留的印子定也是漂亮的。翠儿不明白他进来做甚,便开着院门儿一句句应付。汉奸刘问一句就笑几声,可他问的问题都不好笑。翠儿知道不能得罪,回答之后也就笑几声。她得知汉奸刘是浙江来的,就问那边的情况。汉奸刘说那边已经是武汉新政府管着,不光那里,除了满洲国,全国的太君占领区都是武汉新政府管着,南京政府已经不灵了。
“这是啥意思?那鬼子呢?”翠儿问,见汉奸刘四周张望,就又改口说,“太君。”
汉奸刘皱着眉低声说:“妹子,和满清入关一回事儿,咱汉人,这次又栽啦。你啥也别想了,就这么好好过吧。”
“你家人都在哪哩?”翠儿猜到他会这么说。
“都死在农村了。”
“太君杀的?哦……鬼子。”翠儿被这情形搞乱了。
“不是,都是当年赤匪干的……”汉奸刘并不在意。翠儿不懂,直摇头。
“赤匪就是共产党。”汉奸刘干脆地说,“他们在农村分田,把我家人都抓了捆在村头,村里人就把他们都杀了。我爹妈都是老实人,家里就是有那么十几亩地,有个大宅子,逢年过节都给乡亲们分粮食,成了他们说的土豪。”
“这和你为……太君做事有啥关系?”翠儿奇怪道。
“妹子你还是叫鬼子吧,听着顺溜儿。”汉奸刘搓着手呵呵笑了,“国民政府是窝囊废,一个个山头的勾心斗角,剿不了赤匪……日本人可以,他们不但能剿了赤匪,还能管好这国家。这中国就是个稀烂的地方,各自为政,权贵横行,老百姓过得猪狗不如,让日本人来整,一定比国民政府强……年轻时候我在满洲国,日本人管了之后,那个富啊,我还被学校送去过日本,那更真是开了眼界呢。”
“可是,鬼子杀咱的人啊,那是仇人啊。”翠儿摇头道。
“眼下是仇,过些年就不是了。国民政府反正也打不过他们,死光了也拼不过。我这么做,就是让他们能少杀点,等再过几十年,就是一家人了。”汉奸刘用一枝树枝在地上划着,划了个奇怪的形状,又用脚擦去了,“蒙古人当年把汉人都杀光了,满清也差不多,就是咱中国人自己杀,不也动不动就屠城?日本人,还算好的。”
翠儿又想起娘家的惨状。“俺没觉得好……”她说。
“你看咱板子村的鬼子,一个个都像人一样,对村里不错,还帮你生孩子,除了看得严点儿,没什么过分的事儿,要不是你男人去打鬼子,你恨得起来么?”汉奸刘在院子里走起来。
“可听说别的村被杀了好多,有的村子都杀光了……”翠儿手抖起来。
“这样的鬼子有,田中这样的鬼子也有,这么大个中国,一两百万鬼子洒进来,咱看运气。”汉奸刘坐在了碾盘上,“听说你男人是被国民政府抓走的,对吗?但我真没见过国民政府怎么抓过兵,可见你也是运气差,活在这年头,你一个活寡妇,带着两个孩子,别想那么多大的,国恨家仇,谁输谁赢,这些事儿你根本把弄不了,都是命,都是命……”
汉奸刘喋喋不休,翠儿早听得厌倦,她不自觉地问起炮楼的情况。汉奸刘在兴头上,竟说了个全乎,连鬼子之间的事儿都说了,说田中和本间宏是一个村的,本间宏总想杀人,田中却想和睦相处,两人关起门来常吵得面红耳赤。翠儿不明白这汉奸刘为啥和她说这么多,也怕招了怀疑,便给他添了水,又送了块刚收的咸肉,说了一簸箕客套话,让他多照应这可怜的母子三人。
“没事儿别招呼陌生人,村外来的……”汉奸刘说完就去了。虽像是随意的一句,翠儿却惊出一身淋漓大汗。山西女人在她家门口探出半个脸,酸酸的脸像喝了一瓶陈醋。
这之后又是半年,板子村小获丰收,听闻鬼子开始收拾游击队,炮楼上的探照灯多了一盏。立秋前后,山西女人嫁给了苦歪歪的郭石头,说嫁也不是,反正搬在一块儿睡了,开始悄悄的,后来嗷嗷的,然后是开着窗户哇哇的。保长郭石头的嘴角掉了个个儿,丧妻之痛换作续弦之喜。翠儿的右边没了人住,倒也清静。
游击队被打得像原野上的狐狸,影都寻不见。这空落落的寂静亦难挨熬,直让翠儿觉得下兜齿李好安是梦里来的,要么是托了鬼。有根长高一大截,说话已经十分利索,却沉默寡言,总蹲在门口好奇观望,看看东边看看西边,要么就看着啥也没有的天;有盼一站起来就满地乱跑,他哥一没看住便跑出村口,在炮楼子下拉了泡屎。好在鬼子的大狼狗立刻就趁热吃了,鬼子竟无发觉,这是汉奸刘后来告诉翠儿的。他说唯一可能看见的是那个鸭梨鬼子,他就是想杀人的本间宏,炮楼的副队长。
炮楼戳起来的第二个冬天,带子河还没有上冻,翠儿将两个娃裹得小熊一样,想带他们到村口买几个热乎乎的芝麻烧饼。炮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