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神灵啊,我们胜了!真的胜了!我们夺到旗了!”阿史摩乌古斯按捺不住喜悦,一夹马腹,像只兔子一样窜出队伍,沿着番兵营队列连蹦带跳地狂奔,边跑边喊:“我们胜了!我们胜了!胜了!忽勒(好)!忽勒!”
沉默的队伍骤然爆发出怒潮般的欢呼,“忽勒!忽勒!”番兵营士卒们相信了胜利的事实,纷纷将自己的头盔、皮帽挂在兵器上高举起来,摇晃欢呼。各队旗手也激动地挥舞着自己的军旗,敞开胸腔,向广阔天地泻出自己骄傲的胜利呐喊。“忽勒!忽勒!”
李天郎嘴角的笑意并没有保持多久,他清楚地知道,番兵营此次比武大胜,多胜在出奇兵,而凤翅玄甲之败,多败于轻敌。而这样颜面尽失的失利,对自诩天下精兵之最的安西军汉兵来说,不仅仅失去了拥有蟠龙军旗的荣誉,也极大地伤及了士气,更开罪了汉军身后的一大群权倾安西的官佐,这无论是对番兵营,还是对李天郎自己,都不是件好事。从玄甲凤翅汉军那边投来铺天盖地的怨毒目光,他们咬牙切齿的怒火,因番兵队伍肆意的欢腾而更加剧烈燃烧!待李天郎从短暂的成就感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局势的凶险时,已经来不及制止自己的部属宣泄获胜的畅快了。
“将军,该去迎接军旗了。”杜环也注意到李天郎眼中闪过的忧郁,心里也是一跳。不远处,喜滋滋的马大元、赵陵等头目正快步向中军跑来。“叫他们先去向大总管和阿史那都尉复命!快!”
杜环慌忙应了一声,一抖缰绳,迎了上去。李天郎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远处旌旗招展的校阅台,高大将军会怎么看这样的局面呢?被杜环迎上的马大元、赵陵等收敛了笑容,疑惑地看看李天郎这边,还是拨转马头去了贺娄余润处,这些直率的汉子是不会明白幕后的种种玄机的。
“这岂是大丈夫所为!”灰头土脸的张达恭顾不得自己狼狈的样子,骑马直奔校阅台,在一干人等面前狠狠然地咒骂,“娘的,居然用绊马索!不是说只能用发放之棍棒箭矢么!不合规矩!真他娘的窝囊!阴险!阴险!”其实张达恭心里是羞愧难当,堂堂玄甲铁骑,太宗皇帝北衙精兵之后,居然被小小的绊马索给打败了!这要是发生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不知会有怎样的惨象!他嘴上的怨恨和抱怨,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彻底失败,毕竟,输给以前瞧不上的对手,是一件十分难堪,也极为愤懑的事。
自己用兵难道真的不是李天郎的对手?张达恭第一次对自己的自信产生了怀疑,我就真的不如他?任何人失败都会自觉不自觉地为自己寻找开脱的借口,心高气傲的张达恭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看到其他将校或讥讽或轻蔑的面孔,更使他无地自容,也更激得他死撑住最后的颜面。
“擅用绊索,别伤马腿,折了不少良马,按律当罚!”段秀实比张达恭还要气急败坏,不光是惊骇,更是丢尽颜面的恼羞成怒,平日温良恭俭的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见开战在即,却使阴招伤了这么多战马,大损我玄甲军威力,是不是意图阻我西征?此事非同小可!大将军可要从严处置!”
王滔、田珍等立刻随声附和,皆言番兵营胜之不武,论理不该算赢。“照尔等看来,不仅不该赏,还应该重罚不成?”高仙芝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漫不经心地看着各营缓缓归队,到底是汉军精锐,即使败阵退军也是章法分明,井然有序。这一点令高仙芝非常满意,对手下诸将的争议,他一开始根本没有听。
“贺娄余润、阿史那龙支,你们怎么看?”高仙芝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左右不是的两个番兵营统领,“不要说本将军没有给你们辩驳的机会。”
“这个,这个,”贺娄余润瘪嘴、干咳、挠头,又左盼右顾地支吾了半天,才赔笑着说,“到底是夺了旗,处罚,处罚说不过去罢?”
“嘿,也知道夺了旗!”高仙芝嗤地一笑,“阿史那,你怎么说?哦,好像没看见你的突厥骑兵啊?”
阿史那龙支扭扭捏捏地从贺娄余润身后别出来,硬着头皮答道:“张都尉所言极是,以往属下率本部突厥骑队参加校阅,输便输了,那时番兵营可是从来没有使过这些阴招!”
“大将军!此言差矣!”岑参再也忍不住,站出来说道,“校阅之夺旗护旗,与沙场拼杀无异。而所谓兵者,诡道也,哪有张都尉所言那般诸多定势?临阵对敌,自当扬长避短,出其不意,所用也无不为其极,所谓大丈夫不拘小节,这与阴损有何关联?再且,校阅之前,只言须用棍棒朴头箭矢,却也未言不得使用绊索,此又何来不合规矩之说!”
“一介书生,只知逞口舌之利,有种下场试试?”明知理亏却装着气愤的张达恭撸起了袖子,他被段秀实骂了个狗血淋头,正想找人撒撒火,顺便也在众人面前挽回些面子,除此之外,他还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放肆!”封常清瞪起了眼睛,张达恭猛然醒悟过来,这可是在校场!赶紧收手气呼呼地闪在一边。岑参毫不示弱地鼓着眼睛对张达恭怒目而视,嘴巴动了动,“莽夫”两字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是啊!绊索绳套之类,皆是胡人惯常使用之器物,算不得不合规矩啊!”贺娄余润的调门壮了不少,“就算不合规矩,事前也未明说,叫人怎么个处罚法?玄甲营夺旗不得,而我番兵营夺旗却是事实,那总算不得不合规矩罢?”
高仙芝咭地笑出声来:“没想到贺娄总管也知道据理力争了!少见!少见!岑长史给你使眼色了罢?”
“不敢,只是属下觉得……”
“李天郎毕竟胜利了是吧?”高仙芝呼地站起身来,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蟠龙军旗!”
旗牌官咚咚咚地跑上台来,手里托着蟠龙军旗。
“此旗乃我安西军之魂魄,不可轻易授予庸人,既然诸位争议甚重,不如这般,”高仙芝正色朗声说道,“军旗交由番兵营持掌一月,西征出发前交还,待……”高仙芝仰天拉长了声调,“番兵营建下令诸营将士尽皆心服之功方才授予!嗯,何为心服之功?”高仙芝落下了眼光,脸上似笑非笑,“比如说任西征前锋?”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高仙芝此话当真还是不当真。不管是否如此,高仙芝对此次番兵营夺旗也是十分意外,他隐隐感到,不能这么容易就让李天郎声名鹊起,这不仅对李天郎不利,也对自己不利。李天郎到底是……内廷和外朝都不会喜欢看到这样的人在碛西过于招摇,那个边令诚对这个可是热衷得很!
可惜啊,可惜了这个天生的将才!
还有这帮诸如段秀实、张达恭般短视僵化的竖子们,好歹也要让他们顺了这口气,大战在即,绝对不能在营属之间发生龌龊生隙之事!
李天郎远远望见高仙芝在众人簇拥下走下校阅台,在亲随官佐前呼后拥下乘马离去,心里不由得一沉:居然没有按照往年惯例由节度使检阅获胜营团并亲授军旗,甚至连看都不过来看一眼,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李天郎回头看看喜悦之情还未消退的部属们,心头顿时掠过一道阴影,唉,事情果然没那么简单!
牙兵、虎贲、凤翅、玄甲各营人马依次归营,他们大多驻扎在龟兹城外的安西镇城,其位于白马河口东岸断崖之上,占地数里,是整个安西最大的关戎。城内烽燧高筑,马厩四布,是一座设施齐全的要塞,条件比扎营野外的番兵营好得多。没有人来向番兵营将士们表示祝贺,那些见风使舵的胡族官吏早就随高仙芝大队去了。李天郎强装笑颜,喝令部属待其他人马撤尽后再走,免得生出事端。没想到周围山岗上目睹全过程的百姓们见高仙芝等离开,尽皆轰然下山来围住番兵营齐声欢呼,赞誉之声不绝于耳,尤其是各族胡人,个个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围着送来的蟠龙军旗载歌载舞,欢呼雀跃。有激动者更是抱着本族士卒又亲又叫,把盛满美酒的皮囊和装满肉食的篮子硬往他们手里塞,要不是军纪约束,番兵营不知又有多少人会立马醉翻在地。
“雅罗珊!雅罗珊!”数不清的手臂在李天郎周围挥舞,“雅罗珊!雅罗珊!”
面对这样热烈真诚的赞誉,李天郎不可能不心潮澎湃,没想到对他报之以无私信任和真心拥戴的,不是汉家本族,而是这些被称之为“蛮夷”的化外胡人。他真的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埋骨葱岭,永不东归”,不管是灵魂还是肉体,上天已经将他深深地植入了安西……
封常清带着旗牌官等一干人骑马赶来交送蟠龙军旗,见到百姓热烈拥军的场面,不由心生感触,高大将军之深意,确有道理,其言胡人可驱而不可举,在胡人远超汉人数的安西,尤为如此。如若胡人自感不逊汉人而兴之,反叛之心则不可免,就像这样的兴奋自豪场面,确实不宜多也!哼……
“大将军特命余告之李都尉:不和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封常清也没有多余的贺词,简短交付了军旗后,对李天郎悄声而语,“此言深意,李都尉明否?”
“此吴子语也!大将军果真心细如发,深谋远虑啊!”李天郎不得不佩服高仙芝的大将风度和运筹帷幄的独到眼光,“请使君转告大将军,和战之意天郎省得。”
封常清舒了一口气,“今西征在即,望李都尉谅大将军苦心,对掌旗一月之事不要心怀怅恨为好。”
“些许委屈,天郎还不至于如此,请使君和大将军放心,只是……”
“天郎但请明言!”
“夺旗守旗既胜,按军法当予褒奖,以励士卒……”
封常清哈哈一笑,“天郎之意,吾自明白,既得旗未循军法,褒奖却是如往。好,回去便把赏赐送来!”
“谢使君!”
“好说!好说!大将军常言李都尉爱兵如子,统兵有方,今日一天吾便尽收眼底,所言不虚也!”封常清手捋胡须笑道,“尔等进场高唱之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