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连日操练,十分辛苦,本月军饷加倍,现已分发营中,整队回营后自可取得,与上月同,优良者倍于常人。”李天郎说,“好,听你家校尉号令!”
赵陵抖擞了精神,抖缰大喝道:“四路纵队,常步行军,唱《朔风曲》!”
烈日下,热汗蒸腾,器仗滚烫,然歌声依旧昂然高亢。
连日的操劳使李天郎又是十多天没有回家。
数月艰苦的操练也使新丁们疲惫不堪,也该让他们休整喘息一下了。所以,在分发了当作饷银的布帛钱粮后,士卒们得到了三天的假期。离家近的胡人健儿到头目处取了通行过所,兴冲冲地快马回家探视;家远的汉人士卒则揣了钱帛细软,进疏勒城消遣,只要在点卯前回营也无大碍。
疏勒城和安西很多城镇一样,满眼望去都是干涩的土黄色。要不是点缀其间的树木和流淌冰山雪水的沟渠,这个城镇真的显得很寂寥。作为沟通西域的咽喉要冲之一,这里曾经爆发过无数次的激战。每次战争都在它那裸黄的城墙上刻下刀箭的深痕,战火毁灭了无数生命的鲜活。但是,川流不息的商队犹如荒漠里奔腾的溪流,又不断地将疏勒重新滋润,一次次地将她从死亡边缘挽救过来,恢复战前的繁荣和生机。
李天郎在此驻军的几个月,是疏勒最为安定的时期。就如统治此地的佉沙王族说的,承上天的福,疏勒土地上已经几十年没有沾染血腥了。因此,休养生息的疏勒日益成为安西最为繁华的瓦市所在地。而对李天郎来说,疏勒是他两次重生的地方,他已经将她视作了家。
是的,家。
疏勒城里的那个家如今被阿米丽雅操持得井井有条,正像草原上的牧人们所说的,女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温暖的家。
还没到家门口,“风雷”和“电策”就一溜小跑冲到木门前边刨门边兴高采烈地汪汪大叫,它们早就闻到熟悉的美食味道了。而李天郎则是先听见了悠扬的牧歌声,他笑了,连后面的阿史摩乌古斯那僵硬的脸上也绽开了几丝笑容。这是回纥女人在做饭等待自己男人回来时唱的歌,阿米丽雅主仆三人学得可真快。
汪汪的吠叫声使歌声戛然而止,隐隐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接着是碎碎的脚步声,甚至可以听见阿米丽雅衣裙走动的摩挲。
奇怪,不知怎么,此时的听觉灵敏得像兔子。李天郎心里笑骂了自己一句,战马放缓了脚步,但身体却不由自主随着马蹄的节奏一下一下松弛下来,距离家门越近,酥软的感觉越亲切。李天郎下意识挺挺腰,勒住了马,他喜欢这种感觉,家的感觉。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在阿米丽雅带笑的叱骂声中,“风雷”“电策”将女主人拱来拱去,居然撒起了娇。常人要是看到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和两头巨獒勾肩搭背,不是惊掉下巴就是生生吓晕。哥丽和查默干可就没有那个殊荣,每次李天郎回来她们都不敢来开门,查默干还曾被“电策”毫不客气地扑倒过。只有阿史摩乌古斯下马来拉住了它们,哥丽和查默干才赶紧过来递上水和毛巾。
李天郎轻轻抱抱妻子,“小家伙呢?我的小雅呢?”
“她倒好得很呢!现在睡了,”阿米丽雅娇嗔地拍拍男人的胸膛,又故意夸张地耸起鼻子闻闻,“看一身脏的,还一股子怪味,不把纱米娜吓得!还不快去洗洗,再换身干净衣服。”
仿佛天性的感应,屋子里突然传来小李雅哇啊的童声。“看你,把她吵醒了!”阿米丽雅擦擦湿漉漉的手,“没洗好不许进去!”
“胡说,我的乖女儿是知道她爹回来高兴哩!”李天郎先是假意应允转身,待公主不注意,“嘿”地一声伸手将公主抱起。阿米丽雅一声娇呼,抡起拳头捶打着自己丈夫的肩膀,“放我下来!堂堂朝廷命官,成何体统!这么脏,不许看女儿!”李天郎自是不理,哈哈大笑抱着公主径直往女儿摇篮的屋子里去。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笑了。
七月的火烧云将天空渲染得嫣红无比。
整个疏勒城忽然间便柔和起来,甚至那刺眼的黄土也湿湿地酝酿着温存。
灼热的大地开始沁出西域特有的清凉,白天少人的街道开始渐渐热闹起来,所有的大树下都出现了铺地的毡毯和欢歌笑语的人群。水果、面点和美酒在习习凉风中送出令人馋涎欲滴的脆香,各式各样的乐器和五彩缤纷的衣裙在欢快地跃动。不管在长安还是疏勒,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不管是汉人还是胡人,都在此刻享受着安宁祥和的生活,天下苍生,都是一样。
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榆树,茂密的树冠像一把大伞,可以将整个小院都覆盖在它的阴影下。查默干正在树下铺毡毯,而阿史摩乌古斯则小心地将纱米娜的摇篮牢牢系在树枝上。小家伙最喜欢这样在空中摇来荡去。阿史摩乌古斯纵横交错的丑脸上洋溢着少有的温情,带笑的嘴角居然哼着歌。摇篮中的纱米娜一点也不怕他,反而蹬手蹬腿地要抓阿史摩乌古斯垂落下来的那几撮稀稀拉拉的黄胡子。
这时候,有人敲门。
“哥丽,看着小主人!”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哥丽应声冲阿史摩乌古斯点点头。阿史摩乌古斯看看被铁链拴好的“风雷”“电策”,冲它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犬松弛下来,重新卧地不动。
“胡拉克欲拜见雅罗珊李将军,烦请通报!”
阿史摩乌古斯侧身打开门,眯眼一扫,共有三人一车,从车上下来的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以及在眼前的胡拉克,他都曾经见过。另外两个想必是胡拉克的亲随,在一边恭敬地牵着马,腰间的兵刃显得很老实。阿史摩乌古斯狰狞的面目令胡拉克难以忘怀,车上的雪玉儿也是印象深刻,他们都记得这个茹毛饮血,善使硬弓的野蛮人。胡拉克一笑,冲怪眼翻动的阿史摩乌古斯抬抬手,似乎是行礼又似乎不是,“李将军在么?”他说得很大声,院子里只要不是聋子的人都应该听得见。
“是胡拉克啊,贵客!贵客!请进!请进!正好进来饮上一杯!”李天郎应声走出屋来,扬声回答,“贵客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阿史摩乌古斯习惯性地龇龇牙,闪身让开,和“风雷”“电策”一样用警惕的目光看着胡拉克步入院子。
“呵,好丰盛啊!看来胡某来得真是时候!看来李将军也是入乡随俗,过起胡人一般的日子了!”胡拉克很熟稔地走到水槽边,捧起冰凉的井水洗了洗脸手,又似乎刚好没有看见李天郎和雪玉儿交错的目光。
“胡先生今日怎么有空光临寒舍?啊,还带了家眷?前些日可没看见您啊!”阿米丽雅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名贯西域的富商,但她早就从李天郎处听说过此人。
胡拉克有些夸张地躬身行礼,“啊,终于见到了小勃律美丽的诃黎布失毕,请接受我最真挚的敬意,你可是西域最荡气回肠的神秘传说啊!”
“胡先生真会说话,不愧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之人,小小西域,大小诸事,自更不在话下。”阿米丽雅微笑道,“快请坐吧,暑气刚过,还是树阴下清凉。老这么站着客套可不是西域待客的规矩。你们男人倒也罢了,可还有女眷呢!”阿米丽雅友善地冲雪玉儿点头一笑。
雪玉儿也跟着胡拉克欠了欠身,面巾掩饰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作为女主人的阿米丽雅,仔细注视着对方的一颦一笑,眼中的光晕渐渐暗淡下去。当纱米娜咿呀的童声吸引到她时,闪烁的光晕终于彻底泯灭了。
“头次造访,不能空手而来,胡某也不例外!”胡拉克哈哈笑道,不待李天郎推辞便道:“寻常之物,谅也入不得雅罗珊的眼,五百匹良驹如何?都是真正的好马,刚从突厥人和大食人手里买来的!”
李天郎暗暗心惊,筹建轻骑,非一人两马不可,都护府的官牧尚缺,当然不可能拨调番兵营。如向胡人强征,又实在不合情理,李天郎一直为此烦劳不已。这样一个难题,如今却得来全不费功夫,胡拉克送上门来解决了!自己军中缺马,胡拉克居然这么快就一清二楚,此人在西域之能看来非同小可!
“那就谢过胡先生了!所谓在商言商,胡先生再三鼎力相助,李某该如何报答才好?同样,一般物件我想也入不得西域第一富商的眼!只是……”李天郎伸手递给胡拉克一块井水镇过的西瓜,“李某身无长物,百思不得何物才能配得上胡先生?”
“呵呵,李将军言重了!”胡拉克喜笑颜开,“上次在莲香楼那样的事,胡某不会再做了!不瞒将军说,虽是不得已,但胡某仍旧为此内疚非常,生怕陷将军于不利,高使君一旦怪罪下来,不光小的吃亏,还连累将军。唉!唉!将军大人大量,毫不计较,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区区五百匹马算得了什么!”
胡拉克高兴地啃了口西瓜,擦擦嘴继续说:“前些时候我亲自带商队去了长安,贩些好货买卖,在那里听得天朝大军扫平朅师叛逆,我等喜不自胜,立刻日夜兼程返回安西。路过龟兹得晓雅罗珊负伤,胡某心下焦急,又舍了大队,急急赶回疏勒,没想到将军好得这么快!”
“有劳先生挂怀了!”李天郎往阿米丽雅一望,阿米丽雅回眸一笑,两人尽在不言中,没注意到雪玉儿酸涩地垂下了眼皮。
“那些好马,怕是很快就能派上用场了!”胡拉克说,“路过龟兹时,听说王师已开拔讨伐石国车鼻施,而踞碎叶的突骑施人正与大食密谋,意图袭我王师粮草辎重,封使君不几日就会召将军人马北上征伐!”
“哦,先生好灵通的消息!”李天郎再次吃惊,碎叶有事,驻扎在疏勒的己部人马当然成为最佳的出征选择。这倒不奇怪,可胡拉克的耳目也太灵敏了点,居然比都护府的驿站还快!李天郎再次对这个粟特商人刮目相看!
“每次战乱之后,百姓必受牵连,所需日用之物自也迫切,在胡某眼里,那可是商机无限!”
李天郎笑了,天下没有白吃的美餐,胡拉克终于亮出了他的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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