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几个见识见识赵爷的威风!其实不光赵陵,旁边的仆固萨尔、白孝德、野利飞獠哪个不是如此心思?至于年轻气盛的赵淳之和马麟,更是被激得心潮澎湃。
李天郎收了枪,平静地问道:“杜长史,怎么回事?”
杜环定定神,哦了一声,赶紧回道:“天宝元年,某曾处置过一桩诈病以避军役之事。昔日因战事甚急,某任职西州军府录事参军,奉敕伊、西二州占募强兵五百,其中便有这杨进诺。然此人为避军役,居然妄做患由,言臂肘蹉跌,挛拳手腕。我信他所言,依大唐军律放从丁例。其人也自以为得逞,洋洋夸耀于人前。谁知天网恢恢,有良家子弟仗义告官,刺史大怒,不仅责吾失察之罪,还严令捉拿。嘿嘿,此人居然机灵,连夜遁无所踪,害得吾革职削俸,好不狼狈!”
“将军,冤枉,非我杨进诺不从朝廷军役,乃是有苦衷!”杨进诺抬脚欲起,“跪下”的呵斥声中,几支马槊不客气地将他压了下去。
李天郎不露声色,简单地说了一个字“讲”。
仆固萨尔听得清楚,这“有违军法”之事,在李天郎这里向来是讨不了半点好处。“这厮脑袋不保!”他喃喃道。旁边的赵陵回道:“未见得。”赵陵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作为跟随李天郎最年长的部下,他明显地感觉到在李天郎坚硬如铁的表象下,其实有一颗温和仁慈之心。而且,他也隐隐觉得,过去那个漠视自己性命,对一切都硬邦邦的李天郎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似乎变得柔软了许多。不管他外表是多么声色俱厉,实际上已经网开一面了。因此,近来李天郎做了很多与他自己以前所作所为截然相反的事,但你要说他到底变了什么,赵陵也说不上,反正,就是不一样了。
“将军,我家兄弟二人,兄杨法义届时已应征战于河西,照大唐律,募兵征发当取户殷丁多,人才骁勇之辈,吾自然不在征发之列。哪知乡里小吏,受人贿赂,为凑人数,强行将某报上,而那富闻百里的康守礼之子,就此得脱军役。”杨进诺一气说完,不似妄言。
“奉敕应征,贫富均焉,无人得免。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上报于官?王法森然,当还你公道!”李天郎冷笑道,“何来苦衷!”
杨进诺低头沉痛些许,终昂首说道:“唉,也是小的自作孽!小的年少轻浮,好酒嗜赌,那康守礼早有所谋,假意贷我银钱,息高不得还,以此要挟,逼我充抵其子应征。故小的不敢告之官府,恐他家逼债。可怜我那孤苦老母,偏偏卧病在床,如若征行,无人照顾,必死无疑。万般无奈,斗胆诈病……谁知那康守礼恶极告官,迫我流走,老母一样病亡。忠孝两失,为求生计,不得已入了马贼,干些杀人放火,劫人钱财的勾当。后遭胡人追剿,同伙尽皆散落,吾也险些丧命,一路西逃至三百城,幸得城中乡亲救助,方才留活。自此便定居三百,改邪归正,靠打铁护院度日,日渐安定,直至娶妻生子……”
李天郎“嘿”的一声冷哼,“诈病避役,你倒机灵!忠孝两失,咎由自取!如今家破人亡,受尽凌辱,方起绝境复仇之心,嘿!”
杨进诺一愣,委顿片刻,却又仰头道:“小的本无意活命,从军但求沙场一死!既是如此,听凭将军发落便是,小的不再多言!只是没能多杀几个贼子,死后无法告慰妻儿,实为憾事!”
李天郎心里转过很多念头,杀这个人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但看他神情,不像贪生怕死之辈,且诈病避役之事,确有原由。尤其是这个杨进诺落魄失魂,一心为死求战的境遇,唤起了李天郎深藏心底的痛楚,那也是天宝元年,充军安西……
“实言以告,算你还是男儿,你那脑袋暂且长在你脖子上罢。既然如此,前罪不计,不过些许薄功,再也休提!”李天郎差点联想到当初仓皇充军安西的自己,他立刻中断了思绪,对杨进诺做了决断,“所欠军役,此次便补罢!随仆固萨尔校尉去,好好想想如何戴罪立功罢!待战事毕,自缚军府请罪!”
杜环看看李天郎,想说什么,李天郎却一拨马走了。仆固萨尔冲赵陵会意一笑,赵陵冲他挤挤眼,也随后去。杜环无奈,只得提缰跟上。留得后面的杨进诺对着一群马屁股不住地叩首,“谢将军!谢将军!小的愿效犬马之劳,以赎前罪!”
突骑施老者的供言验证了李天郎的判断,此次交战,纯属意外。大军讨击之计,突骑施应当还未觉察,但那多弥那逻可汗逃脱,是否会飞报敌酋使之有所防备还未可知。李天郎温言详询了真珠河流域的地貌道路,对情势有了充分的掌握。现在的关键,还是在一个“兵贵神速”,必须以暴风骤雨般的快速打击扰乱突骑施大汗的部署,不仅要一击得手还要全身而退。这需要将游击劫掠战术做得比突厥人还要突厥人,这对自己和辖下的两千部下无疑都是艰巨的考验。
“仆固萨尔校尉闹着要当前锋,那就前锋一回罢!可惜这次可不是偷袭多弥那逻可汗牙帐那样的美事了。”李天郎一指地图,“昼夜急行两百里,直取毗伽可汗的白草滩牙帐!呵呵,对方部众可是数万!仆固萨尔,有胆子没?”
仆固萨尔嘴里咕哝了一句最低俗的突厥粗口,朗声道:“说出的话,泼出的水,这个前锋我当定了。都尉当我仆固萨尔是没角的绵羊、骟了卵子的瘸脚驴么!什么部众数万,不过乌合之众,那毗伽可汗的牙帐就算是铁打的,我仆固萨尔也要把他啃了!为表决心,仆固萨尔愿立军令状!”
“仆固校尉的飞鹘马队,虽勇悍快捷,然新丁居多,此次前锋,非同小可,为防万一,还是遣属下为好。”立功心切的赵陵开始较劲,“我队历来担任前锋,自我以下,尽皆百战劲卒,多有与贼搏杀经历。且临敌斥候破袭之技,雕翎团当属第一!”
“雕翎团长期担当斥候前锋之任,这不假,但此次前锋,乃是攻坚,未见得是你拿手。”站在一旁的赵淳之乐了,原来是那个白孝德不服气了。白孝德继续大声道,“剽野乃陌刀精锐,弩机最勇,战力犀利,攻坚之举,当属本部!”
“胡说,没听都尉说么,昼夜急行,日走两百里,你剽野团有这样的快马么!”仆固萨尔吼道,“剽野提也别提,”白孝德听得此言,刚准备坐下去的屁股猛地跳将起来,但仆固萨尔不待他反驳便提高了声音,又将词锋转向了赵陵,“赵校尉看不起我仆固萨尔那也罢了,但瞧不起飞鹘团那是万万不可,索性大家伙各出五人比试比试罢!骑、射、枪、刀、战技,随赵校尉挑!”
“你奶奶的,要比大家都比!”白孝德叫道,“谁怕谁!”
“比就比!”赵陵脸红脖子粗,“谁怕谁!”
马麟插嘴道:“诸位皆是老将,怎的如此意气用事!有话好说,大战将至,动刀动枪伤了和气,岂不自毁长城?”
李天郎也摆手让几个肝火旺盛的将领坐下。赵陵首先气鼓鼓地坐下,接着白孝德和仆固萨尔也鼓着肚皮坐下了。野利飞獠悠然抄手而坐,他用胳膊肘捅捅赵陵:“呵呵,消消气,你看我,最后还不是听雅罗珊的!”
“你他娘的是重骑,铁定轮不上号,自然卖乖!”赵陵没好气地说道,“屁话少说!”
“各位都是功成名就的老将,”马麟在李天郎身边待久了,说话语气倒是有几分像,“属下也都是能征善战之辈,可谓平分伯仲,难分秋色。”
“你嘴巴倒甜,就是绕来绕去,说什么平分秋色,还不是他娘的拐着弯夸你自个儿的西凉团!”曾是马麟上司的赵陵自然不会对他客气,“不就也想插一脚么,娘的,有什么话直说!”
马麟嘿嘿一笑,也不生气,他团团唱了个喏,朗声道:“小的有个不情之请,把这微末功劳让给小的,也算诸位老将成全一下小的……”
未等他说完白孝德便笑骂起来,“弄半天小子你原来是这个心思,不行不行!这般硬活,岂是你等小子能揽的!”
“就是!就是!”仆固萨尔也附和道,“马麟虽是小子,少些功劳,然西凉团声名卓著,早就名贯安西,难道还要锦上添花么!不成!不成!”
几个铁血悍将吵成一团,互不买账,把个赵淳之看得乐不可支。没想到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居然像一群孩子一样争个不亦乐乎。
在杜环眼里,所有的这一切几乎就是高仙芝大帐里的翻版。心思缜密的主帅,求战心切的将领,有什么差别?!好像人人都在不知不觉中抄袭别人的一言一行。杜环心里突地打个抖,我呢?我自己又在抄袭谁?不管这些将领们如何慷慨激昂,视死如归,李天郎又是如何运筹帷幄,足智多谋,但两千对十万,杜环无论如何看不到胜算。他承认自己怕死,也承认李天郎的用兵神奇,但上天不可能一次次地眷顾同一个人,实际上,每次李天郎自己也是死里逃生。这一次,不可能再有奇迹,杜环实在反感这种自寻死路的死法,不仅死得轻如鸿毛,更是于事无补。于是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但看到赵陵他们吵成一锅粥,似乎自己不表表态也不好,至少,装也要装个英勇无畏,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样子。否则,尽管自己是文官,但在这热血沸腾的大帐里也太显得格格不入了。该怎么说?杜环一时有些踌躇,李天郎岂是好糊弄的,再说他肯定早就看出自己有高、封二人的密令,心中不会没有提防,如果言语失当,原本就心有芥蒂的李天郎随便扣个动摇军心的帽子就可以宰了他,那就死得更冤枉了!
杜环咳嗽了半天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李天郎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尴尬,他一边留心观察部下的争吵,一边瞄着地图。
“好了,肃静!”李天郎要的就是这股士气,他见火候差不多了,便扬声阻止,“且听我将令!”
众人立时住口,垂手听令。
“飞鹘团任前锋,先行白草滩!”仆固萨尔大喜,其余人一起翻起了白眼。“你们的重任,在于探察贼子牙帐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