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下次出征,无论如何得带上我!”张淮钜扶着李天郎的战马,挨个抚摸大枪、“羽浪”横刀和鲜明的铠甲,满脸都是仰慕。他央求李天郎很多次,欲随军出征,李天郎都以年纪幼小没有同意。
“好好在家习武修炼,以后有的是机会!”李天郎抱起纱米娜,将她高高抛起又接住,咯咯欢笑的女儿嫩声大叫:“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我不在家,你可要照顾好你师嫂。”李天郎将女儿交还给哥丽,纱米娜不甘心地搂紧父亲的脖子,哇哇乱叫,小脚在哥丽衣裙上蹬了不少脚印。
“咦,嫂子怎的没来送行?她……”张淮钜猛然意识到什么,立刻将下半截话咽回了肚子里。
李天郎苦笑起来。
阿米丽雅毫不讳言地反对李天郎此次的远征,怒斥这是穷兵黩武,断无好下场。作为妻子和母亲的阿米丽雅对出征几乎厌恶到极点,眼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远去,而自己却只有在家苦盼,那是何等的煎熬。她觉得大唐如此的征战可谓愚蠢可笑之至,对李天郎无奈的服从也充满怨恨。长久以来,她一直对此报以理解和容忍——她的丈夫是真正的唐人,他无法回避他的命运。阿米丽雅自己能做的,唯有为丈夫祈祷,为他减轻尽可能多的苦痛,哪怕是为了送他到下一次出征。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始终在自己身边。但是,长久的压抑并没有化解,反而越积越深,越压越重!
佛祖啊,为什么你总是让我一味承受,却又吝啬赐予我改变这一切的力量,难道我们就只能一直顺从么!
当调皮的纱米娜摇落一地梅花后,一向温柔娴静的阿米丽雅像狮子一样发怒了,她抓住女儿,狠狠地扬起了手中的竹篾。连痛带怕,纱米娜的哭声差点把院子震垮。哥丽和查默干见到如此场景也是吓得手足无措,连阿史摩乌古斯也大张着嘴站在一边,搓着一双大手不知如何是好。
心痛的李天郎闻声夺过女儿,见她腿上已是数道血痕,不由大怒,信手一推,阿米丽雅顿时仰身便倒。众人大惊失色,一齐扑上抢扶。李天郎当即后悔,抱着号哭的女儿走上两步欲图缓和。阿米丽雅眼中已溢满泪水,她倔强地推开所有的手,自己站起来,一拂袖子跑出了家……慌得一干人等满处去寻,直到华灯初上,阿米丽雅才默默回来,单独关在厢房里什么人都不理。
李天郎在门边赔尽了不是,阿米丽雅只是关门念经诵佛,始终不发一言。她不再做饭,也不让哥丽和查默干生火,弄得李天郎只得往街上买食充饥。
妻子苦啊,李天郎心里明白,远离家人,独自承担一切,再坚强的女人也有崩溃的一天。而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艰难与自己如影随形,连累了娇弱的妻子,折磨着全家上下,而自己无力抗争,唯有借战斗来逃避,剩下的一切,都留给阿米丽雅一个人在家承受。家啊,家现在是妻子的一切,她和他都只有这一个家了,即使阿米丽雅负气出走,她也再无地方可去,只有回家,跟自己一样,只有回家。
在出征前一晚,厢房里的灯光亮了一夜,念经声也悠然响了一夜,李天郎则在屋外站了一夜。
出发的号角声响了,李天郎扯过坐骑的缰绳,最后回望了一眼。仿佛神奇的感应般,他一眼就看见阿米丽雅在人群外跳下马,提着包袱急急赶来。阿史摩乌古斯赶紧分开众人,让夫妻两人说上最后几句话。
包袱散发着温热,不用说李天郎也知道是他爱吃的馕,那蜂蜜的香味让纱米娜舔起了小嘴巴。阿米丽雅把包袱往李天郎手里一塞,李天郎正要说什么,脸上却是一痛,原来挨了一鞭。捂住火辣辣的伤口,李天郎吃惊之余,居然笑了起来。周围众人尽皆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只有人小鬼大的张淮钜高声干咳一声,假装没看见。
阿米丽雅随后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李天郎在笑声中跃上马背,冲自己老婆的背影叫道:“又要辛苦你了!我一定早些回来!”
阿史摩乌古斯一声呼哨,“风雷”“电策”纵身跟上。纱米娜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哇”的大哭起来。
大军出发了,送行的人群蠕蠕而动,祝福和道别的声音高亢起来。各种色彩斑斓的旌旗在号角声中排列停当,各族将士纷纷挥手上路。当号角音毕,大队已默然无声,齐齐向北而去,很快和送别的人群拉开了距离。虽然不时还有依依不舍的回首张望,但脚步却丝毫没有停滞。
李天郎的腿侧感受到鞍袋里馕的温热,他下意识摸摸脸上的鞭痕,不禁哑然失笑。一匹快马从队伍一侧飞奔而过,李天郎皱起了眉头,如此冒失的事情不应该出现在他的军中。马上的骑手匆匆向他行礼,却没有停步,直接往前队去。熟悉的身影令李天郎愣了愣,凝目望去,只见满头大汗的马锏不由分说从旗手那里夺过了西凉团的红色鹖鸟旗,加入到前进的队列中。怎么回事,不是叫他送马大元返乡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马麟!”李天郎喊道,马麟应声过来,“马锏何时归队的?怎的回来如此之快?”
“属下委实给他开了二十五天过所,也不知他怎的五天就回来了。”马麟应道,“我也是方才才见他归队,待属下前去查问。”
“不用了,让他去吧。”李天郎望着昂然翻卷的红色鹖鸟旗,心里叹了口气,大元,你想让我负疚一生么!
大食总督的野心
任何人都会说,这是整个呼罗珊最华丽的帐篷。
它曾穿行在布哈拉、撒马尔罕、拔汗那、赭时、粟特、吉巴勒、古希斯坦、古米斯、泰伯利斯坦、竹尔占、亚美尼亚甚至遥远的努比亚。它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升起阿拨斯王朝胜利的旗帜。它独一无二的波斯装饰带来的不仅是惊人的华美,更是长盛不衰的显赫声威。
它的主人,呼罗珊埃米尔,阿拨斯王朝的开国重臣,大食最富传奇色彩的猛将,安拉最优秀最忠诚的波斯裔信徒——阿布德尔·拉赫曼·布·穆斯里姆。
大帐里流光溢彩,缀满宝石和金银的器皿饰物俯仰皆是,醇厚的香料透过精美的丝绸,在艳美的蒙面侍姬曼妙的身形中,酽酽地弥漫出醉人的气息。安拉伟大的战士阿布·穆斯里姆常说:“美酒、音乐和美女,对我来说,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不管是议论朝政,还是发兵征战,皆要以此相伴。”因此,不管他出现在什么地方,这华丽的大帐,以及大帐里的一切,都会如影随形。但如果你以为这些令常人垂涎的美物会迷惑阿布·穆斯里姆的大脑,懈怠他永无止境的野心,会使他在声色犬马中丧失一个战士的智谋和胆识,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伯克尔拜服在他主人的脚下,谦卑地亲吻着穆斯里姆的脚背。他刚才的汇报显然让埃米尔非常满意。在连遭败绩之后,伯克尔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河外那些势利的第赫干①们,在石国灭亡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危险的处境,纷纷表示效忠伟大的安拉和阿拨斯王朝。近日来,伯克尔和石国王子塔立丹风尘仆仆,走遍了河中地区,以石国“老弱尽诛,丁壮皆虏为奴,唐人取金宝瑟瑟驼马等,国人号哭,并掠王者,献之于其阙下”的凄惨场面说动了两河流域所有的君王酋长,得到了他们出兵助战的承诺。真是时过境迁啊,就在三十多年前,这些第赫干们还联合起来对抗安拉,现在他们再次联合起来,却调转矛头指向东方的大唐。
对部属的成功,阿布·穆斯里姆从来不吝啬丰厚的赏赐,成箱的金币很快就会送到伯克尔的帐篷。“尊贵的埃米尔啊,感谢您的公正与慷慨,我愿意为安拉和您奉献生命。”伯克尔的感激涕零确实不是装出来的,他太需要这次联兵抗唐的外交胜利了。否则,不光是他在呼罗珊难以立足,就是他整个家族,在王朝更迭之际,也难逃厄运。
阿布·穆斯里姆微笑着摆摆手,他也由衷地感到高兴。摄取东方利益是安拉的旨意,经过无数安拉忠诚的仆人不懈地努力,河中地区逐渐皈依了伟大的穆圣。但是,那个叫唐帝国的巨人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唐国的哈里发曾修书严厉地斥责大食军队的东进,双方流血的战斗使原本轻敌的大食人明白,唐帝国是一个比萨珊波斯帝国厉害得多的对手,他们同样拥有快马奔跑数月也不到头的富庶疆土,同样饱有辉煌的文明和勇猛的战士。本着现实审慎的态度,在阿布·穆斯里姆接任呼罗珊埃米尔后,他将精力主要放在了巩固河中和剿灭倭马亚家族势力上,对东方的扩张,由此暂时停歇下来。
但是,那并不意味着大食的利剑就此止步。只是,需要时间和时机。
“继续发挥你巧舌如簧的本领吧,更多的功勋和赏赐在等待着你。”阿布·穆斯里姆递给伯克尔一张羊皮卷,“这是我写给葛逻禄人的信件,拿着它,去和他们谈论他们的未来吧。”
伯克尔愕然,他实在不想重蹈出使突骑施的覆辙,但他却不敢明言。两个身材姣好的侍女捧着酒具经过他的身旁,感觉到这个男人的恐惧,面纱后面的两双妙目不由相视一笑,轻蔑之意溢于言表。只是伯克尔只顾满头冒汗,哪里会留意她们的嘲讽之色。
“你需要的东西,我都会为你备下,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阿布·穆斯里姆看穿了伯克尔的恐惧,言辞十分严厉,“能够参与安拉伟大的圣战,是你无上的荣耀!你应当知道你此行的重要性,好了,去吧,愿安拉与你同在!”
看着阿布·穆斯里姆抚摸座边的皮革,伯克尔的五脏一起收缩起来。他唯唯诺诺地行了礼,逃似的退出了那宫殿般的大帐。
“拿纸笔来!”阿布·穆斯里姆有些疲倦,到底是四十二岁的人了,岁月不饶人,长途奔波有些吃不消,有侍女捧来了盛奶的金杯,他勉强喝了一口就挥手令她下去。
书记官一声不响地跪在一边,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阿布·穆斯里姆低头沉吟了一会,用虔诚浑厚的悠长声音慢慢口述起书信的内容来。
向伟大、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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