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按军规行事。”年羹尧蹙额说道,“拿酒来,斟上十碗,我亲自为他们送行!”顷刻之间两个军士已抬了一坛酒来,就帅案斟了十碗,塞到跪在地下已经吓傻了的十个侍卫手中。
年羹尧自己也端了一碗,瞥了一眼桑成鼎,桑成鼎会意,一躬身退出去。年羹尧端酒在手徐步下阶,已换了一副悲天悯人的面目,温语安慰道:“皇上差你们到此,是一刀一枪挣功名,为朝庭建勋立业来了,不是叫你们来送死的,这我清楚。
穆香阿,我与你父亲其实还交契很深,你做满月、百日我都去过,还说过你有出息,雏凤清于老凤声,将来比你爹强,哪里能想到你死在我的令箭之下呢?唉,这人,是从哪里说起呀……“
穆香阿抖得碗里的酒洒了一身,越听年羹尧“抚慰”越是惊恐不可名状,搭眼一看,周围一片陌生面孔,连个说情的也难指望,顿时脸色变得窗户纸一样苍白,颤着声说道:“咱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冒犯了大将军。如今……知错了。
大将军既然念得当年与家父交情,望恕过了,愿一刀一枪死心塌地为大将军效命疆场。“
“不是这一说。”年羹尧语气更加平和,“这里是帅营虎帐,不是小孩子玩家家,砸了家伙重来。我宽纵了你们,难管别人。将来回京,当然要去府上请罪的。
哦,你们进西官廨,那里的军校没有向你们宣讲纪律?“
十个侍卫张皇了一下,其实就是为宣讲纪律他们不肯听,一味打诨使酒骂座闯出的事。嗫嚅半日,穆香阿方道:“宣讲了。”
“这就难怪我无情了!”年羹尧仰脸咕咕一气喝完了酒,将碗随手一掷,背过脸吩咐,“拖他们出去!”
军校们雷轰价齐应一声,扑上来寒鸭凫水般缚定了十个侍卫,不论他们怎样挣扎哀告,双脚着地拖出正厅,一齐按倒在御炉西侧的空场。刹那间,呜嘟嘟号角悲凉响彻四方,满城各营便都知道,年大将军又在行军法杀人了。恰正在此时,允禟和汪景祺一前一后,手撩袍角气喘吁吁自西侧门跑了下来,允禟气色不是气色,摆着手对刽子手大叫:“慢,刀下留人!”说罢趋至大殿前“啪”地一声打下马蹄袖,朗声报道:“军前效力九贝勒允禟请见年大将军!”良久,只听里边年羹尧冷冰冰一句:“请进!”
允禟“扎”地答应一声。他也真放得下架子,呵着腰朝年羹尧行庭参礼,叩下头去,起身又打一千。年羹尧南面受礼,想到下头这个人的身份,心里一阵惬意。转思下头这些将校对景时密奏一本自己无人臣礼,又多少有点心慌,忙起身一揖,说道:“九爷往后不必报名行礼,年某不敢承受。给九爷设座——”
“年大将军”,允禟谦恭地坐下,一欠身说道,“我是来替穆香阿十个人讨情的。”年羹尧一笑,说道:“军法无情。九爷,你不要管这些事,安富尊荣就是了。”允禟脸一红,说道:“是我急不择言,说错了。这些个侍卫侍候皇上惯了,从不晓得世上有‘规矩’二字,就似没调教过的野马,有时连皇上也气得没法。送他们到军中,也有交给您管教的意思。体贴到皇上这片仁厚慈心,还望您网开一面,能超生且超生吧。”
年羹尧道:“九爷,您知道,我这时节制着四省,十几路人马,近三十万军士。赏不明罚不重,是军家大忌。我恕了他们,两厢这些人不服将令,还怎么约束军队?如今对罗卜
藏丹增合围之势已成,各军不能动作协统一致,误了军国大事,将来我怎么见皇上?“
“大将军,诸位军将!”允禟突然离座当庭跪下,向四周团团一揖,“他们犯了军纪该死,允禟不敢求情,念国家用人之际,皇上拳拳仁心,允禟愿意作保,且寄下这十颗人头,叫他们戴罪立功,将功折罪,不知众位能否体谅大将军忠公体国之心,庙堂朝庭栽培人才的至意?”满殿人众见这个皇帝的亲弟弟这样执谦礼重,心里都不禁发热,向年羹尧一揖手道:“属下愿同九爷共保十位侍卫!”
年羹尧环视众人,突然扑哧一笑:“我也应不以杀人为乐——既如此,传他们进来。”
十个侍卫灰头土脸被押了进来,初到行辕时的骄横之气一扫而尽。他们抬眼凝望了一下允禟,依次跪了下去叩头,穆香阿颤声道:“谢大将军不杀之恩,谢九爷救命之恩,谢各位兄弟保救之恩!”
“死罪虽完,活罪难饶!”年羹尧扬着脸说道,“当庭各人四十军棍,以儆效尤!”两厢军校“噢”地答应一声,不由分说,上来就地按倒,噼噼啪啪就是一顿臭揍。年羹尧帐下军校司空见惯,木着脸不言声,允禟哪里见过这个?听着军棍打在屁股上一声声枯躁的闷响,不觉毛骨悚然。直到行完肉刑,年羹尧方满意地“嗯”了一声,说道:“没有呻吟告饶的,还算像个样子。你们十位,就在帐下摆队听候使唤!我告诉你们,姓年的有不是处,你们尽可密奏皇上,不必顾忌——你们不就凭这个才敢放肆么?”
十个人哪敢抬头,喏喏连声答道:“不敢,不敢!”
“我也有密折奏陈之权。”年羹尧满脸阴笑,徐步下了公座,慢慢踱着步子,说道:“皇上若信我不过,岂肯将数十万大军交付与我?你们不晓事!今日不杀你们,并非我不敢。哈庆生是当今额附,上月从四川督办军粮,迟到三日,我就斩了他。我先斩后奏!皇上不但没有处分,还下旨表彰了我。”
说着,将一份折子甩给穆香阿。穆香阿颤抖着手打开看时,上头血红的朱批赫然在目:八月十五奏览。朕在此焚香祷天,与诸臣共庆佳节,不意即在西疆行军法杀人,思之颇有同时不同势之感。哈庆生原系不成材之人,原望其疆场磨历,或可略有造就,不意竟以贻误军机获咎处死。朕初闻则惊,既思且喜,我朝若有十数个年羹尧,不避嫌怨,不畏权贵,公忠执法,朕何至于子夜不眠,焦劳国事?宗室外戚在卿军中效力者甚多,其后遇此等事,即按军法一体处分,不必专章上奏。卿且放胆做去,卿但为奸臣子,何虑朕不为好天子?!
字迹端楷,一色钟王小楷,秀拔有力。下头还钤着“圆明居士”小玺。穆香阿原存了告状的心,想伺机寻隙密奏一本,至此打消了妄想,忙双手捧还年羹尧,满脸赔上笑来:“今个儿一场噩梦,胜读十年书。咱们服到底了,鞍前马后,总归听大将军指使就是了!”年羹尧见收伏了这十个侍卫,暗舒了一口气,换了笑脸,说道:“总跪着做什么?起来!军法是军法,私情是私情。你还是我的世交子弟嘛!
九爷的饭没吃饱,你们的筵也搅了——吩咐他们,重新设筵!我和别的军将饭尽量,酒不得饮过三杯。你们一醉方休,一来压惊,二来接风。“
是时天色已麻苍渐昏,中军大帐重移酒樽,绛蜡高烧,十个侍卫忍着屁股火烫价疼痛,强颜欢笑奉承这位惹不起的年大将军,直到起更,各营军将还要回去处置军务,年羹尧方命撤席,着人送允禟东书房歇息了,自带着桑成鼎和贴身亲随迤逦回西书房来。却见别的师爷幕僚早已散去,只汪景祺仍在灯下伏案疾书,写着什么。年羹尧已是累极了的人,迈着灌了铅似的步履进来,连声索要“进参汤来!”
又笑谓汪景祺:“你有年纪的人了,这里的事没有办得完的?没有急务,不用熬夜,这会子在写甚么呢?”
“大帅,”汪景祺写得专注,竟没留神年羹尧已经进来,听见问自己话,方搁了笔忙站起身回道:“我虽老,精神还好,有个写笔记的积习,天天都要写的。前几日上条陈,大帅军纪雷厉,赏重罚严,这固然是好,但战士都是关内来的,西疆寒酷无游娱之乐,难免寂寞思乡,这不是单靠纪律约束得的。所以我写几首凯歌上给大将军,可否颁示各军传唱,一可鼓舞士气,二则也免闲时无事思乡之苦,可使得?”
年羹尧接过桑成鼎端来的参汤,趁热一饮而尽,笑道:“好啊!四面楚歌可散八千子弟兵,你这个人懂军事,知人心,难得!写什么词儿我看看!”说着上前俯身看时,见是三首诗:军声鼎沸米川城, 帝简元戎诘五兵,班剑衮衣龙节至, 岩畿赤子庆更生。
宠命初登上将坛, 相公自出逐呼韩。
锦衣骢马亲临阵, 士卒欢腾敌胆寒。
连营鼓吹凯歌回, 接壤欢呼喜气开。
闻道千官陪仗, 君王亲待捷书来。
汪景祺见年羹尧看着不言语,回笑道:“我才力薄,写写而已,自然入不了大将军法眼。”年羹尧道:“这诗谁能说不好?太雅了兵士们也唱不起来。我总觉得气魄嫌小了点似的,由甘入青,已经小胜几战,写进去才好,你能否再拟几首我看看?”
汪景祺沉吟片刻,也不再言语,上前提笔濡墨,文下加点,疾风骤雨般又写三首:指挥克敌战河湟, 纪律严明举九章。
内府新承卢矢赐, 令公满引射天狼!
边燧消时战鼓闲, 彛杲饧兹胫毓亍
挥兵再夺狼头眊, 胆落名王恸哭还!
饮至元功竹帛名, 至尊颁赏遍行营。
一时下马听明诏, 远近同呼万岁声!
“嗯,好!”年羹尧见他才思如此敏捷,不禁大为叹赏,“实在这才鼓得起士气。前三首说我说得太多了,为时也太早。
如今大敌未灭,不能歌我之功,颂我之德。就是这三首,按军乐配上传示各军。要人人会唱。待擒住罗布藏丹增,你再编几首更好的!“他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凝望着悠悠的烛光,慢慢的,却又黯淡下来,抚着剃得趣青的脑门坐了下去,仰着脸,半晌方叹道:”可罗布……罗布藏丹增在哪里?他的主力在哪里?好大一个青海啊——慢摇橹船捉醉鱼?我一天要花朝廷几十万两银子,皇上那秉性,能容我久战么?“
汪景祺坐在斜对面,深不见底的瞳仁里闪着阴郁的光,盯视年羹尧良久,说道:“我知道。”
“什么?”
“我知道罗布藏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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