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户部催河南藩库银子调京库,田中丞那边现借用着一百万,好端端的又闹起亏空,孟尚书行文叫藩里说清白。昨个儿见了孟大人,又说马中堂接见,有什么钧谕,请中堂吩咐,职藩好遵命承办。“说罢又是一躬方坐下。马齐呼噜噜抽着水烟听完,又安了一袋,用火媒子燃着,说道:”田文镜挪借藩银,公出公入,是用在河工上的,解到北京再发到河南反而费事。
这是一纸文书的事,田文镜只是没有把圈子走圆。这事等圣上回京由我跟圣上回明。老兄管着通政使衙门,是朝廷方面大员,自然识得大体,不要为这些事和田文镜生分了,你说是不是?“车铭一肚子撩拨告状的心思,被马齐温吞水价几句淡话说得无言可对,只好咽一口气道:”是。职藩明白。“
“我叫你来不为这事。”马齐盯着折子道,“我想问问晁刘氏的案子,前边田文镜有奏折,说臬司衙门识大体,保奏按察使胡期恒,刑断司官张球急公好义,这折子还没有批下来,田文镜就又参奏胡期恒贪墨不法,草菅人命,臬司衙门四十四名七品以上官员,除了张球,请旨一概罢革——内里还连着白衣庵二十几个尼姑,葫芦庙七个和尚,就连你藩里也有十几名官员都卷了进去。这么着看,开封岂不是洪洞县了么?案子不是你审的,底细你未必明白。我想问问,据你看,胡期恒这人到底平素官声如何?河南官儿如此贪墨,牵扯面儿又这么大,真的叫朝廷扫尽颜面,真的有这么多官儿帷薄不修、糟到这地步儿了么?”车铭微睨了马齐一眼,见这位须发皓白的老宰相一脸漠然,倒一时犯了踌躇。他虽不管刑狱,但案子底细却心里雪亮,只是牵扯的官员太多,连自己的内眷有没有涉嫌的也难说,有些是他自己一手提拔的亲信,一搭挂子兜了也于心不忍。但眼见这个愣头青巡抚已经把事情叼登大发,雍正的秉性刻猜残忍,断没有“一床锦被遮盖”那份仁德,蜂虿入怀各自去解,也只得实说。因道:“马中堂,这案子拖了三年,通省皆知,我虽不管法司衙门,情形还是略知道些的。听老大人的意思,办得是苛了一点,但内中黑幕真的揭尽,只怕还要厉害些呢!不知中堂大人——”“我没有什么意思。”马齐心里一沉,因为案子里连扯到他几个门生,他确实有点不自在,但脸上却不肯带出,因道:“你既晓得,说说看。”
车铭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晁刘氏丈夫晁学书之死,只是个火捻儿。
论起来,单判这一案,早就结案了。三年前冬天头场大雪,晁明独自到白衣庵赏雪——那里临河,景致很好的——这秀才诗做得好,又是一表人材,被庵里头一群尼姑看中了,先是留饭留宿,后来干脆趁他睡着,剃光了头充作假尼昼夜宣淫。把个翩翩公子折腾得精枯力竭,骨头架子似的,又怕本主女人来寻,又无法处置。这群尼姑和葫芦庙七个和尚早就奸乱得不成体统,只好请和尚帮忙,诱到葫芦寺附近,杀到枯井里。当时开封知府萧诚,勘察破案缉凶来得很快,七天就查明了,把凶手法园、法通、法明拿到大狱里。
“不料一用刑,略一问,三个凶僧又供出师傅觉空,还有法净、法寂、法慧三个师兄弟都是同伙,干这勾当也不是头一回。于是发掘葫芦庙挖地三尺,从神库后又扒出八具无头尸,看样子都是进京应考的孝廉或进省乡试的生员——连和尚们也都记不清都叫什么名字,是怎样杀的了。
“这样大的奸杀案,萧诚当然不敢怠慢,立刻围了白衣庵,把尼姑们都拿到开封府,只逃掉了老尼姑净慈,绰号‘陈妙常’。
“您大人晓得,如今官宦人家内眷,没个不信佛的。白衣庵是开封最大的尼庵,这些个女尼们平素上至巡抚衙门、下至司道首县串通得殷勤,又拉着和尚充尼姑进官廨,和官员眷属们厮混,给官员‘求子’,拆烂污拆得丑不堪言。有的内眷没有宜男相,就有尼姑代为生儿子的,不少官儿们和尼姑们也厮混得热。大人,田文镜说‘帷薄不修’,实在也还是文雅得很了!这陈妙常逃出来,不知跑到哪府里串连了几日,就有宪牌下来,叫放了尼姑。
“这一群尼姑放出来,更了不得,白天晚上各府里串,串了半月,七个和尚也放了出来‘监候待审’——没有苦主,没有凭据。晁刘氏也没法断言她丈夫定必是和尚杀的,只好上告。萧诚今儿奏一道宪谕‘暂且放人’,明儿又接牌票‘严鞫凶手,不得宽纵’,搅得昏头胀脑七颠八倒,恰好他母亲病故,赶紧报了丁忧,解任去了。
“田中丞在山西扳倒诺敏,调来河南,晁刘氏又起了告状的心,刚透出去点风,不晓得怎么就走漏了出去,不知哪些人绑票绑了她的儿子,大约是想挟制她不要告,谁想逼急了晁刘氏,就田中丞巡城时候儿拦轿告状。臬司衙口不知是怕露馅儿想杀人灭口,还是想重审这案子好向田大人交待,夜里派人去拿晁刘氏,却叫田中丞埋伏的戈什哈当场堵住,一古脑全押了起来——案子,就是这么着叼登大发了……”
马齐一边听一边“嗯”着。车铭说的这些有的田文镜在折子上写了,有的胡期恒在奏辩中略有提及,却没有车铭把来龙去脉说得如此详尽,他所想的,和车铭说的其实不是一回事。雍朝以来,山西假冒亏空完结一个大案,紧接着广东一案九命奇冤,罢革查拿不法官员已经二百余员。河南这案子,真的要像车铭说的,和尚——尼姑——官眷——官员勾藤扯蔓地闹腾起来,不但吃挂连的人太多,而且事涉猥亵淫秽,把官场龌龊肮脏事体大白于天下,加上民间流言夹七夹八地添油加醋,什么话说不出来?朝廷脸面也实在是挂不住。
但田文镜已经不顾一切,扣押了臬司衙门的人,革罢参刻了三十多名官员,意思还要穷追到底,明拜奏章载于邸报,一网打尽的心思毫无回旋余地,又该怎么处呢?他静待车铭说完,笑道:“看来老兄知之甚详啊!奏稿里东一句西一句,反而不易明白。今儿这里说,这里了,我只是听听。到底怎么办,要等皇上回来,奏明请旨办理。至于藩库银子的事,老兄也不要计较了,左右皇上这几日就回来,再说吧!”他一头说,车铭已端茶起身,未及啜茶,便听楼梯一阵急响,刘铁成脸色铁青,一手按剑一手挑帘大跨步进来,看了看车铭,却没言声。车铭忙一躬辞了出来。
“马中堂!”刘铁成脖子上的筋都胀起老高,黑红的脸膛拧歪了,看去十分狰狞,眉楼上的刀疤不停地抽搐着,目中闪着凶光,盯视着愕然的马齐说道:“九门提督的兵来接管畅春园,你知道不知道?”
马齐“啪”地拍案而起,“哪有这个话?”
“你看看!”刘铁成低吼一声,几步走到南窗前,“唰”地一把扯掉窗纱,一手指着楼下,“人都进园子了!各房各殿串着乱搜,他娘的,这是抄捡还是造反?!”马齐一言不发,急步走到窗前,这里居高临下,隔着柳荫看得清爽,果然一队队的兵士正由东向西沿着甬道向澹宁居和韵松轩、纯约堂、怡性阁开去……他的心猛地一紧,浑身的血倒涌上来,脸立时胀得血红,倏地转脸对刘铁成道:“方苞在清梵寺十三爷那里,派你的亲兵飞马去一趟请方先生,十三爷要能来更好,快!你先下去安排,传鄂伦岱到我这里来!”
刘铁成下楼去了,偌大五楹空楼死一般寂静,几个侍候笔墨的太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木偶似地垂手站着,一个个面无人色。只有熏风穿楼,罘罳下的铁马偶尔发出令人不安的响声。马齐原准备穿戴齐整就下楼,整理了一下案上的文书,心里忽然安定下来,干脆又脱掉了袍褂,回头对太监们笑道:“你们怎么啦?都成了庙里判官泥鬼!不要紧,没有起反的事。这是隆中堂安置按驾驻跸关防,几头没通气,拧了劲儿。我也真乏了,把那张春凳抬过来,我歪着略歇歇儿。”
几个太监眼里这才泛上一丝活气,忙着张罗春凳,马齐便斜靠了,打着扇子心里拿主意。一时便见鄂伦岱仗剑上来,打了个千儿问道:“马中堂,您叫我?”
“嗯。方才铁成来说,步军统领衙门的兵进园子了。你是当值侍卫,预先他们告诉过你?”
“……没有。方才九门提督衙门李春风带着人来,随身有领侍卫内大臣隆中堂的签票,说是皇上就要回来,大内和畅春园两处禁地都要清捡一下,畅春园防务暂由九门——”
“我晓得,他们来多少人?”
“回中堂,李春风说一千二百人。”
“你去,叫李春风到我这里。进园的千总以上的官都到这里,我要训话!”
鄂伦岱深知这事于自己干系重大。其实从允禩口风里露出的话揣猜,这不啻一场兵变预演。原以为马齐已经慌乱得无所适从,此刻见他闲适得没事人似的,自己反而更加心慌,略一怔,忙小跑着下楼去了,马齐这才起身,微笑着穿袍着褂,戴了双眼孔雀花翎端坐在案前。早见鄂伦岱带着两个参将打扮的军官上来,后头十几个游击千总鱼贯跟着进来,一齐向马齐叩安,马刺佩刀碰得一片声响。马齐盯着为首的军官,良久才问道:“是你两个带兵来的?他叫什么?”
“回马中堂,他叫李义合。我们都在九门提督衙门当差!”
“李春风!”马齐仰着脸想了想,“康熙五十一年我主持武闱,记得我有个门生叫李春风。是不是你呀?”李春风忙跪前一步,双手秉胸说道:“是,老师!卑职中的第四十一名武进士。今年春才从云贵蔡大帅那调回来,还没有来得及去拜望恩师,望乞恕罪!”“皇上破门户之见,有旨意的事儿,何罪之有呢?”马齐莞尔一笑,又问:“李义合,你是那一科的呀?”
李义合却不似李春风那样恭敬,双手一揖说道:“马中堂,卑职是康熙五十七年武进士。”马齐喷地一笑,扇子一挥道:“都起来站着说说——康熙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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