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高师爷——高应天,明白么?叫他过来一趟。”外边一阵脚步声,一个粗重的声音在大声吩咐,“你去传令军需司,昨晚冻死了两个值夜站岗的,皮袍子毛都掉光了,库里要有,都换下来。
要短缺,发文命甘肃将军甘肃巡抚,限七天运到!“
接着,厚重的棉帘一响,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进来,九蟒五爪蟒袍外套着仙鹤补服,脚下穿着一双齐膝牛皮高腰靴子,浓眉如帚,黑红脸膛上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一望可知这就是雍正朝第一名将岳钟麒。张熙已是站起身来,眼
瞧着跟前来的七八个军校帮着他脱换冠服,拍打身上的浮土,岳钟麒仰着脸只是沉思,他心里蓦地一阵紧张——本来铆得很足的劲,突然信心若有所失。
“你叫张熙?”
岳钟麒换了件酱色江绸面猞猁猴皮袍子,看了一眼兀立发呆的张熙,一笑说道:“好相貌,英俊男儿!专门从湖南来下书,这个天气真不容易。”张熙这才醒悟过来,喊一声“岳大将军安好”!便跪了下去,叩头道:“小人是湖
南生员张熙,奉老师石介叟之命,有机密要紧的事面禀将军!“
岳钟麒诧异道:“不是说送信来的么?”
张熙顿了一下,看了看屋里几个人。
“噢,你是说他们?”
岳钟麒一笑,说道:“这都是老兵痞。跟我几十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多要紧的机密大事也没有背过他们。你有话只
管说,有信只管取出来。偏是你们这些读书人,忸忸怩怩的煞有介事!“几个军将听了也都一笑。张熙思量,这种情势下无论如何不能先开口,便撩起皮袍角,”嗤“地一声撕开了,小心翼翼抽出一封信双手呈上,说道:”大将军请过目。“
“一笔好字!”
岳钟麒端详了一下信封,信手抽出信来,第一眼便哧得身上一震:
湘水石介叟顿首拜上宋鹏举元帅武穆少保之后东美将军麾下
他翻眼看了看张熙,接着又默读信件。
那信写得很长,从略概述了岳飞抗金,百死不回的英雄气概,陈明当时情景,若
是高宗信而不疑,力主决战,倾东南之力横扫中原,百代之下决无风波亭之遗恨。
接着又谈历代功臣受主猜忌,勋名赫然功垂竹帛然后身死家亡的惨祸……岳钟麒一边看,觉得上面的字麻花花一片乱跳,一时间头胀得老大,陡然间曾静笔锋一转:
夫昔日之“金”即为女真之族,狼狈蹂躏中原而后遁逃长白山兴安岭改称曰
“满”。
是满之祖为君祖之仇,乃少保之子孙有如东美者反为仇之臣!此岂以
为孝?彼蛮类之族,豺狼之心,蛇蝎之性,虽窃有神器,实体夏之难劫。子曰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亡也,是以此獠非但非君,且为吾诸夏之仇也。以仇为君而事之,岂得为忠?昔年羹尧助纣为虐,杀
良报功,窃得勋名无双,此固彼之不仁也,然一言不合于中朝,身死而无闻。将军以彼为法,岂得与仁与智欤?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将军乃恋栈于伪朝,苟延于危疑之间,拥兵处凶险之地,将军之危危若朝露!
君知之否?
五百年有王者兴,自建炎年至今,恰已适其数,君以忠良之后,英资天表,怀亿万兆华夏儿女同忾之仇,高张义帜复我汉家衣裳,则鼙
鼓一鸣天下皆起,十万熊虎之士不出三秦,陆沉百年之中原可以复苏矣!石介叟疾首椎心痛陈
岳钟麒看到这里,已经通身是汗。
竭力按定突突乱跳的心,岳钟麒双眉紧蹙,说道:“这确是一封性命交关的信,一辈子能读到这么一封信也不枉为人了。只是——只是这石介叟,像是一个人的号,当然我不能计较。但我既承信任,总该知道他是谁,总该见一面才好呀?”
张熙拉得弓弦一样的心松了下来,岳钟麒看信时,他紧张得脸色蜡白,一颗心差点跳出腔子外,简直比熬受酷刑还
要难忍。此刻心智清明,态度也就随便从容了许多,因一揖说道:“现在我只能禀知麾下,这是我的老师。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能通,天文地理风角六壬皆贯。东美大将军只要心同此意,旗帜一张,老师千里万里朝夕可至。”岳钟麒头摇得像个
拨浪鼓,说道:“难以凭信。”
“张熙也是七尺之躯,我留在这里为质。”
张熙昂然说道,“您举事之时老师不到,您杀我祭旗就是!”
“这么大的事,单凭你我他,恐怕也难办起来。”
“只要照信上说的办,天应人归,有的是人拥护。”
“你们看看这位少年娃娃。”岳钟麒对几个听得如堕五里雾中的军将笑道:“他来劝我造反,又信不过我。我要这么带兵,你们不哗变才怪。”几个军将都以为岳钟麒开玩笑,不禁哄然大笑。
张熙感到一种被人轻蔑的羞辱,“唰”
地站起身来,说道:“大人如不相信,就放我走,大人如要邀功,人头就在这里。
何必讥笑?!“
“放走——邀功——哼,讥笑?”岳钟麒冷笑一声,“你太嫩了,年轻娃娃!快讲实话,派你来的是谁,你又从哪里到这里的?”
张熙此刻才知道岳钟麒的真意,此时自己身陷天罗地网,绝无生还之理,因仰天大笑,说道:“岳飞后代原来如此,哈哈哈……”
“来!”岳钟麒声音冷得像结了冰,“拿下!”
“扎!”
“拖出去,抽四十篾条,狠点!”
“扎!”
几个戈什哈眨眼间就把这个座上客揪了下来,拉到外边廊下缚在柱子上,噼哩啪啦就是一顿猛抽。
“送后堂用刑,”岳钟麒听不见张熙一声呻吟,气得三尸暴炸,大声喝令,“只要不死,什么刑都可以用!”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嫌凉,又亲自去茶吊子上倒,又倾在手上,烫得手一缩,“豁朗”一声把杯子掼得稀碎。
恰高应天一步跨进来,怔着道:“外头打人,里头生气,大帅这是怎的了?”岳
钟麒喘了口粗气,指了指案上的信,一句话也没说。
高师爷几步上前,拿起信,
头一行看完两腿就是一软,顺
势坐了木凳上,定着神又仔细看。岳钟麒道:“尽着有人拿着屎盆子往我头上扣,他还来送把柄!这世道怎么了?似乎人人都活够了!我这里军事旁午,忙得四脚朝天,他还要把祸推给我!”
高应天缓缓折起信,问道:“大帅,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案子应该刑部问。”岳钟麒道,“大枷拷起解送北京!”高应天道:“万万使不得。你一公开解送,或者迟滞审问,元凶首恶拿不到,御史们鸡蛋里头还要挑骨头呢,立地就要弹劾你姑纵主凶,这事办得利索了,不但那些说你是岳飞后代,图谋不轨的谣言不攻自破,说不定帮着皇上查出一个泼天造逆大案。不但无祸,而且有功呢!你把这功劳拱手
送给刑部那起子龌龊官儿们么?“
高应天是岳钟麒幕僚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叫他来,原为训斥他粮草调度失宜,此刻岳钟麒早已把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这位其貌不扬的小个子师爷,说道:“老高,这见的是!
你说怎么办?
我现在最怕这小子咬碎了牙一声不哼。“
高应天抚着稀疏的黄胡子,闷着拐孤脸思量,说道:“那当然。那还要出新谣言,说苍蝇不抱没缝的蛋。不定说是你预约在先毁约在后又想邀功——想送您忤逆,什么话编派不出来?”他顿了一下,双手一合,眯缝着的眼睛里猫一样放着绿幽幽的光:“苦肉计——对。”
“唔?”
“大帅这样干一下极好。”高应天嘻嘻笑道,“使劲打,打得吐了口最好。打不怕这厮,直娘贼的咱们再用软功。一上来就哄,他不定反而起疑心呢?
“
岳钟麒咀嚼着他的话,半晌才道:“我这里正保奏人呢。
不拘怎的,先保你个军功道台。“
张熙被打得遍体鳞伤,昏迷中被人搡进一间小房子里。
他
也见过府衙过堂,也瞧过巡抚衙门三堂会审,衙役们将犯奸妇女按在烧得通红的铁链子上,一股青烟儿就人事不省。比起那个刑罚,他也觉得这干军务们下手忒毒了些……先用盐水蘸皮鞭子抽,抽得还要出米字形花样,待全身都是“花样”
,渗出的已不是血,而是黄水。军校们喝着酒,慢慢烧烤着通条,一点一点照着“花”
样烙描……疼昏了烙醒,烙醒了再烙昏,就这样重复……
半夜时分,在燔灼似的疼痛中,张熙渐渐醒转来。他浑身都是焦痂,反而觉得疼楚并不那么难忍,只是口中渴,渴得从咽喉到心脏都干裂了。他头稍微侧仰了一下,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隔着土墙的小套间里,身下是暖烘烘的火炕,炕下桌上依稀能看见花杯茶碗。他想喊人要水,但又倔强地绷紧了嘴,漆黑的夜中只能看见他一双眸子幽幽地闪着光。
忽然,隔屏风两个人低得近乎耳语的交谈传过来:“喂……醒了吗?”
“没有。哦,是高——”
“嘘——你们没弄点水给他喝?”
“这是个倔驴性子,醒着时候不渴,昏迷时候灌着喂了几次。”
“军医来看过没有?”
“来过了,都上了药。说请大帅放心,一点内伤也没有。
当然,疼是免不了的。马军医说,只要好好吃喝,几天就好
了。“
“嘘——趁他昏迷,你再去喂点水,我去见大帅。
“
几声极轻的脚步响过,外间没了声息。一个穿着号褂子的老兵举着油灯进来,
觑着眼瞧张熙时,张熙忙闭上了眼。
一阵倒水声响,老军叹息一声过来,接着张熙便觉唇边一凉。
这一次他装的不省人事,不再拒绝喝水,贪婪地喝了一大碗,又半昏半迷地蒙眬过去。
“张熙——张先生……”
一个带着哽咽的声音在耳畔叫道,接着灯光一亮,张熙睁开了眼,却是那位凶神恶煞似的岳大将军站在眼前。他哼了一声,想背转身去,箭钻心价的痛楚止住了他。
“张先生,我来看你了。”岳钟麒眼中满是柔和的光,凑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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