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么?”
岳钟麒万万没有想到,做得极机密的事,刚刚在南京落脚便传到了机枢大臣耳中,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回张中堂话!”年羹尧微一欠身,气度从容地说道:“确有此事。这些兵都是从巴州移防,刚刚调回成都的,原籍有山东的、安徽的、江浙的。卑职这次来宁,给万岁带了些土物,路上要押运,还有四爷的东西也不少。趁便儿挑了五百人,来南京立即遣散,让他们回家探探亲——中堂要不信,可派人到我下处去看,只余了四十多名长随,其余假满了自然还要回成都去。卑职是懂规矩的人,焉敢造次带兵觐见?”岳钟麒忙道:“中堂明鉴,我们在外头带兵实在是难,宽纵了不成,太严了也不是。江浙富庶之地,不为发财,谁肯当兵?打仗攒下几个,不叫他们趁船送回来,往后招兵更难。说句瞒上不瞒下的话,要不是前头和苗疆土司打了几仗,拔了几个寨子,兵士们腰里有钱,叫他们回来也不回来”张廷玉笑道??“这些事我也略知一二,我朝名将图海周培公昔年征尼布尔王子,没有军饷,军令便不禁抢劫民财,索额图在福建也是如此。你们不要多心,我只是随便问问。要造反,带五百喽罗来这石头城能济什么事?”说罢端起茶呷了一口。张廷玉的管家高声唱道:“端茶送客了!”
两个人便忙起身,年羹尧笑道:“衡臣大人,知道你崖岸高峻,没敢给你带什么东西,只有几匹蜀锦,两盒子湘妃竹扇,几篓橘子……听四爷府高福儿说太夫人病晕,顺便带了几斤上好天麻——都是些不值钱的,请中堂赏收。是送到这里,还是带到北京府上?”
“天麻送我这里,照价付钱。”张廷玉忙道:“其余东西一概不要送,君子爱人以德,我从不接人家的礼。处在我这样的位置,开了例就收拾不了。亮工你得成全我做个贤相,是不是?”说罢起身送他们二人出了禅堂,立在滴水檐下又道,“万岁不见你们了,再会吧!有什么事用通封书简寄上书房,我自然要料理,不要给我私邸写信。”一摆手便进了屋里。
岳钟麒还是第一次见张廷玉,这种作派闻所未闻,一边走一边笑道:“自入宦海,头一遭见清官,几斤天麻还要付钱!我不信他就指着一百八十两年俸过日子!”
“张廷玉确是清廉,收天麻已是很大面子了。”年羹尧也不胜感慨!熙朝宰相大都没下场,此人荣宠不衰,确有过人之处!”
任伯安躲进江夏刘八女的寨子已有两个多月。他本来就有虚症,闷在庄子里不出门,越发养得发面馒头似的又白又胖,稍一行动就出汗。他离京出走,原是满不情愿的。就心里话说,当然他也怕那个“四爷”,但更怕的是自己的“八爷”,他掌握胤禩胤禟的机密太多了,害怕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被主子杀了灭口。昨日胤禟又送来信,密嘱他“深藏勿露,有事多请示十四爷”,他才放下心来,自己虽处危疑之中,其实安如泰山!思量许久,命贴身小厮请过亲家刘八女来商议事情。刘八女也是个胖子,只牛高马大的看去很是健壮,穿一身熟罗夹衫慢步进来,笑道:“老任,今儿瞧着你气色好。有什么喜事?其实在我这庄子上压根就不会出事,你就吓得避猫鼠似的!”
“你哪里知道我的心事!”任伯安抱着一只呼呼念经的大狸猫,迟重地挪动一下身躯道:“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你总说把柳营那一哨绿营兵请进庄,要他们给我保镖。其实我最怕的就是他们,引狼入室,无论八爷九爷,一个手条子就要了我的小命儿”刘八女吓了一跳,一拍大腿道:“我的娘,有这种事?八爷佛爷似的,慈眉善目,会和你过不去?”任伯安不屑置辩地一笑,说道:“狡兔三窟,我也不是省油灯!这个道理我今儿才悟出来,别看八爷九爷十四爷是一伙的,合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其实他们也使心眼儿!我这才明白,我离京走时十四爷暗中握了握我的手,又说‘仔细着’,回想起来其味无穷!”
这番不疾不徐的话刘八女却听不懂,因问道:“十四爷有什么使你处?要钱?”任伯安喷地一笑,说道:“十四爷还少了钱用?别扯你娘的臊!柳营的绿营兵原来不是驻在镇北么?今儿就叫他们进庄来驻扎,月钱再加三成。他那个管带叫沅必大的,就住到我这西厢,只送二百两银子给他!”正说着,便见一个千总戴着起花金顶顶戴,由十几个兵士簇拥着进来,刘八女笑着迎到门口,说道:“老沅,正说你呢你就来了!任爷说请你那一百多号人进镇子里住呢!”
“给任爷请安了!”沅必大就地打个千儿,起身来,满脸谀笑说道:“八月天儿,渐渐凉上来了,兄弟们住在庄外过冬,得支点柴炭钱,我就是来说这事的。如今既进镇子,那就省事多了。”任后安坐直了身子,揉了揉发淤的眼泡儿,脸上一丝笑容也没,说道:“进镇子我也不克扣你的柴炭钱。这都是再小不过的意思。你支了饷,奉着官差,我这里还给着双份子,这差使哪找去?前儿我出庄转悠了一趟,巡哨的东游西逛,磨坊油坊里看庄丁做营生,还有的抹纸牌聚赌……我虽宽容,这也忒不像样子了。进了庄要还是这模样,我一个手条子递到淮安道,撤差不说,你还得吃不了兜着走!”
沅必大听一句答应一声,赔笑道:“大爷有什么不明白的,如今军纪败坏,哪里都一样,卑职这一哨还算好的呢!天地良心,任爷这么体恤弟兄们,我们不能连个好歹也不知道!我们百十个兄弟要护不了您老和这个庄子,别说八爷饶不了我们,就是老天爷也容不得!我这就回去整治这群王八蛋”说罢打千儿出去。刘八女笑道:“爷不必老闷在屋里。人得见风见日头才不生病,咱们出去走走吧?到底你有煞气,这些兵八爷我说了几回,沅必大都不当回事,你金口一开,狗颠尾巴似的就去收拾那群污糟猫去了。”
“他算什么?”任伯安起身伸欠着道:“两江总督见我也得青眼相加!淮安道台的小舅子奸杀妇女,不是我在刑部说话,只流配三千里?”说罢两个人一前一后出来,一街两行的长随庄丁见这两个主子出来,都放下手中活计退到墙根,垂手侍立。
此时已是酉初时分,才交仲秋的节气,天时尚长,一天莲花云静静的一动不动,树影婆娑中一轮浑圆的太阳沉沉西下,显得恬淡安谧,谁也想不到这样的夜晚会有什么凶险。两个人迤逦来到西北角——就是胤禛胤祥路过的湖广会馆院落,已改成了刘八女家戏班子住地——便闻梨香院内调筝弄弦,隐隐还有人在对口白。走近了听时一个丑儿说道:
“春香姐姐,你方才奶孩子我瞧见了!”
“你瞧见什么了?”彩旦问道。
“说不得,我就弄不明白,你那两只奶子怎的就恁么样白?发面馍馍似的?”
“死鬼!整日捂着不见日头,还不就白了?”
“嗯?我不信”丑儿打诨道:“我这下头蛋皮也整日捂着,怎的就黑得驴粪蛋儿似的?”
“回去问你妈!你妈知道!”
刘八女想到自己方才说任伯安“捂着”的话,不禁失声大笑,任伯安也是“扑哧”一声。便听梨香院的头儿叫道:“老王头,你死了!不见八爷和大爷都在门口?”一头说,连忙过来,又开门又让座,一迭连声吩咐着掌灯,快着点拿戏单子,请两位老爷点戏”霎时,一院子人都忙得走马灯似的。“点一出《拜月亭》吧!”任伯安转了一遭,身上清爽了不少,接过戏班头捧上的折扇,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戏名,便自点了,笑道:“反正八月十五也快到了。”因将扇子递给刘八女,刘八女哪里肯点?于是便命开戏。
两个人因未用晚饭,叫了些点心,一边说闲话听戏,一边随便用些。唱到第三折尾,已是二更初,那旦角瑞兰甩着水袖唱道:
他把世间毒害收拾彻,我将天下忧愁结揽绝。没盘缠,在店舍,有谁人,厮指贴?那消疏,那凄切,生分离,厮抛撇。从相别,恁时节,音信无,信息绝!我这些时眼跳腮红耳轮热,眠梦交杂不宁贴,您哥哥暑湿风寒纵轻些,多被那烦恼忧愁上送了也!
刘八女听得兴头,一阵风过来吹得身上有些寒意,回身正要命人取衣掌,乍见两个蒙面汉子站在灯柱影下,顿时吓得浑身一哆嗦,半夜见鬼似的惊呼道:“你……你……你们要做什么?”“做什么还要问?你好不晓事!”年羹尧阴森森说着,眼见那班头要溜,顺手擒到身边,若无其事地抽出腰刀,向项间轻轻一抹,颈中鲜血激箭般溅得瑞兰一头一脸,那旦角一声不哼便吓昏过去,年羹尧顺手一掇,戏班头“扑通”一声便倒了下去,略挣扎了两下便伸了腿。旁边的岳钟麒将手一摆,十几个彪形大汉闪进来,堵住了前后门。
年羹尧格格一笑,轻松地在靴底上搪了刀上粘乎乎的血,问道:“谁是刘八女?”
没有人回话,所有的人都已吓得面如死灰,庙中泥胎似的一动不动。岳中麒提着一柄寒光四射的倭刀,顺手将扮蒋世隆的小生提过来,劈胸捉安,从丹田里哼出一个字:“嗯?”
那戏子惊怔地看了看刘八女,未及说话,年羹尧已经过来,笑道:“八爷,借点粮吧?”
“好……好说……”刘八女颤声说道:“大王爷爷别别,说个数儿,叫他们去取”年羹尧摇头道:“未免太不给面子了,你家银子比皇上还多呢!不要勒啃,劳动你带我们到库里去!还有你,愣着干什么?站起来!你是做什么的?”
任伯安久经沧海,例还没得住气,缓缓起身笑道:“兄弟,杀人不过头落地,何必这么凶呢?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江湖上有名,铁头猢狲任伯安,黑道明道世路上走,山不转??转,水不转路转,人生何处不相逢?”
“好,痛快”年羹尧大笑道:“你大约是这刘八女的朋友??仗义点儿,到东边库房里去!”任伯安脸色一转,笑道:“恐怕不稳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