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案了?”康熙似乎有点意外,回身取杯子,手插在热水里,烫得一缩,已是铁青了脸,冷冷说道:“太草率了些儿吧?”
声音虽然不高,语气却很重。几个阿哥对望一眼,谁也没敢言声。康熙立起身来,踱着步子道:“想那任伯安,吏部笔帖式出身,芥菜籽大的官,萤火虫儿的前程。哼,没有人主使,他敢雇佣几十个抄手,密建私档,要挟百官?既然斩草,何以不除根?既然除恶,为什么不务尽?”
“是儿臣的主意。”胤禛见太子不言声,心里冷笑,站起身来从容说道:“请父皇责罚,不但任伯安的事不曾株连,就连其所建伪档,也是儿臣自作主张,当众焚毁了。”
康熙倏然止步,目光变得咄咄逼人:“嗯,是你?这么大的事不请朕的旨意,也不禀知太子,你专擅得过头了”胤禛“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只是垂头不语。康熙怒喝一声:“为什么不回话?”此刻棚里棚外皇子大臣,侍卫太监足有上百的人,见康熙龙颜大怒,人人色变个个股栗。
“儿臣无话可答!”胤禛盯视康熙良久,忽然垂下了眼睑,叩着头答道,声音竟自有些哽咽,“唯有此心可对天日。”
“为什么?”
胤禛沉吟片刻,平静了下来,说道:“万岁识穷天下,圣明独照。那任伯安一个卑污在籍小吏,在京惨淡经营数千年,密建私档,要挟群臣,纵横六部,营私舞弊。前有名臣如于成龙郭琇,后有贤相如张廷玉、马齐,康熙四十二年之后,年长阿哥也多有主理政务的,难道无一人察其奸案?谁能保在座诸王贝勒及相臣疆吏没有卷进去的?当日吴三桂等三蕃乱起,父皇也曾在午门当众焚烧百官书简,稳定群臣之心。箕豆之火不燃,则兄弟相安,党争之氛不起,则朝局相安。为此,儿臣甘冒阿玛重谴,查办首恶以震慑奸徒,焚卷灭据以安定上下人心。父皇以为儿臣错了,儿臣自一身相担。”
“嗯……”康熙看看胤礽,又看看胤禛,心里突然一动。到现在他才明白,这个案子压根就不是太子主办的,思量着,口气已经变得缓了下来,却道:“这与三藩之乱不同。形势不同,情节也不同。”胤禛忙叩头答道:“势不同而理同,情不同而心同,儿臣明白父皇心意,要借此案振肃朝纲,查奸惩佞。但国家之弊积重难返,不是一件案子就能理得顺的。儿臣左思右思,中夜推枕,要办得稳妥,既不伤皇家体面,又不搅乱朝局,只有镇之以静,徐图整顿。如此,惶惶人心自定,党争之氛不起,君臣上下相安。小人辈也无隙可乘了。”
因早知皇帝必有这一问,胤禛和邬思道在密室里反复研讨,真个说得有节、有理,既含蓄不露,又明白无误,把胤礽生抢去的功劳夺得精光,还显着自己为国为民一片赤诚。胤礽听得又气又怕,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个“太子党”,却半句话茬也接不出来,胤祉胤禟又是解气又有点妒忌,都呆怔着,一言不发。正没做奈何之时,胤禛又连连叩头,说道:“儿臣受命于万岁,主理户刑二部,原也不知道案情如此重大,因而事前不曾请旨,请太子示,后来知道,太子从中多有布置,运筹帷幄,默助儿臣。儿臣请罪之余,心下万分感念主子厚德深恩。”一篇慷慨文章至此结煞,人人都觉得天衣无缝。胤祉不禁皱了皱眉头,胤禟却吃惊地盯着胤禛不言语:想不到这人奸许如此!
“廷玉!”康熙喟然说道,“马齐病着,你去瞧瞧。若还动弹得,明儿巳时叫他进大内。朕要召集百官训话。”
“扎!”张廷玉忙答道,又问:“在养心殿会议么?”
“乾清宫。”康熙咬着嘴唇说道:“养心殿地方儿太小了。”说罢便命启驾,棚外鼓乐之声早已大起。
胤禟送驾到东华门口,随着班退下来,当即打马独自一人赶往廉亲王府。却见胤禩也是刚刚下轿。看见胤禟,胤禩不禁微笑道:“就这么急脚猫似的,我算着你晚间才来呢!有什么大事么?”胤禟一边跟着胤禩进府,在西花厅坐了,说道:“大事没有,只是心绪不定,想和八哥聊聊。”
“弄点点心来。”胤禩朝外吩咐了一声,又转脸笑道!话心绪不定就不是小事。原想阿玛接见你们,几句话的事,就奏对了那么长时辰,我们在外头都冻得够呛——是什么事呢?”
胤禟沉着脸,接过丫头递上来的闽姜茶,喝了一口,缓缓将接见奏对的情形说了,又道:“原来我们以为他不过是太子跟前一条狗,我看是小觑了他。你听听他说的这些,曹操有这么奸诈么?我看太子也是一脸的不自在,老四这算当众把他卖了,还要落个四面玲珑!”胤禩半闭着眼沉思着听完,瞿然开目笑道:“令人一快心胸。四哥原是伶俐人,大约已经瞧出来皇上又有点不待见太子,投靠我这个弟弟,脸上又下不来,所以用这法子讨好皇上,又告诉了我们他不是‘太子党’。这点子小伎俩,算不得大手笔。”胤禟听着不以为然,摇头道:“原来我也这么想,瞧着不像。这个心术智谋不可小看,这一次把我们和太子都整得三荤五素,其志难以估量!”
“是吗?”胤禩其实早已对胤禛惊觉百倍,只是有些话即便对胤禟也只能说三分,因笑道:“做大事无非夺嫡而已。四哥心胸智谋都不弱,这我都知道。他的致命之处是德薄量浅,施之一方可为良辅良臣,照他心术刻薄眦睚必报的德行,以万岁爷仁厚心地,怎么会看得中?他在亲王位上,已经没有一日不生事,弄得下头人人自危,要真的代二哥登极坐朝,三月之内天下不乱,你老九抉了我这双眸子!所以你看,万岁今日给他一个差使,明日又一个差使,却不肯把兵权给他,全局的事也不叫他插手——就是瞧准了他那点刻薄才力。要为这个心绪不定,我劝你枕头垫得高高的。”正说着,见家人带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子迤逦过来,便住了口,问道:“来了?”那家人忙问道:“来了,这就是柳倩娘。”
胤禟正诧异间,柳倩娘已经进来。她的容貌并不十分出色,头上戴着昭君套,白天鸟风毛小坎肩儿下一溜水泻百褶长裙,瓜子脸儿笑晕双靥,微有几颗雀斑,一双水杏眼忽灵灵颇有生气,倒也楚楚动人……款款进来蹲了两个万福,娇声说道:“八爷,您叫奴婢?”
“我们整日价说四哥府是铁门栓,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胤禩笑道:“你看,这是我家戏班子的倩娘,偏偏儿就和他的管家高福儿相好上了”胤禟上下打量着倩娘,问道:“真的?”
柳倩娘虽不认得胤禟,料知也是个阿哥,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说道:“他出钱在魏家胡同买了一处宅子,我就住在那里。”胤禟点点头,笑满:“大将难过美人关,何况一个小小的高福儿,长得这么可人意儿,定必能办好八爷的差使!”
倩娘双手搓着手帕,越发羞得满面通红,低声说道:“八爷待我恩重如山,父亲哥哥如今都过得了,拼着身子报了八爷,就是叫倩娘这会子死,也没得说的。”
“做什么叫你死?”胤禩扑地一笑!你后福正长呢!你哥哥我已经安排了,广东高要县令,慢慢自然还要抬举。高福儿也不是什么坏人,我要你拉住他,正是防着四哥对我有什么恶意,并不要害四哥。你不可错会了意。”柳倩娘嫣然一笑,说道:“他是个‘不够数儿’,能耐不大。四爷府是个分寸极严的,不受四爷大恩的,只能在外院打磨旋儿,就是福儿也不能进书房。其实福儿还是有恩于四爷的,前儿晚间还和我发四爷的私意儿,说年羹尧去四爷府比他晚,仗着妹妹是姨奶奶,出去就做了大官。我听着直笑,说你也不是做官的料,想做官还不容易?八千两银子就能买个四品道台。四爷高兴,一赏你,不就会有了?”
胤禟还是头一回听到雍王府这些极重要的琐事,又新鲜又好奇,因笑道:“高福儿怎么说?”倩娘脸一红,忸怩地说道:“他说……‘有你我就知足了,你的赎身银子还没凑齐呢!四爷也没那么大方。”“八千两……”胤禩托着下巴沉思道:“从我帐房支一万。你拿着,看他心真,你就送他,不过他不能买官。要做官,日后着落在我身上——还有什么话,要紧不要紧,我们听听。”
柳倩娘仰着脸想想,说道:“别的没什么了。只听说四爷也找人在顺义遵化堪舆,寻风水宝地要修墓。又在密云置了一座庄园,还有说什么一个叫狗儿的,和福晋的小丫头叫什么来着勾搭上了……”
“求田问舍,庸人一个。”胤禩说道,“老九,你听听他做的这些大事!”当下二人又说了许多闲话,胤禟自辞出去。
第二日,启驾乾清宫之前,康熙在养心殿先召见了太子胤礽、胤祉、胤禩、胤禛和张廷玉、马齐、方苞等人。康熙显得有点忧郁,戴着一顶中毛本色貂皮缎台冠,穿着青毡面貂皮褂,里头套一件江绸面青白肷袍,在香烟缭绕的百合铜柱旁踱着,说道:“一会儿就去乾清宫,有件事先议一下。朕想颁发明诏,把天下省份分成三份,轮流蠲免全年赋税,想听听你们怎么说。”
“阿玛!”胤礽一躬身赔笑道:“这是善举,儿臣原无意见。但您最圣明的,知道户部库银情形,本来就是可着头做帽子,一点富余也没,这样一下子就减去三分之一,没事还好,一旦有个灾荒饥馑,或者外疆有事兴军,粮饷就没着落。儿臣想,好事慢慢来,是否迟几年再办好些?”胤禛忙道:“太子爷说的是。儿臣也这么想,怕就怕平空出事,应付不来,儿臣办户部的差有几年,那里的底子儿臣心里有数的。”康熙俯首想了想,又问马齐:“你看呢?”
马齐看上去真的是有病,脸色苍白,越显得又高又瘦,轻咳一声道:“奴才想着,轮番免赋是件极大的好事,前朝从没有过的。然而凡事顶则立,不预则废,免赋容易加赋难,老百姓吃了这甜头,一旦朝廷有事,银子没银子饷没饷,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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