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很空,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唯一夺人眼目的就是正壁上的神龛。
神龛上没有任何牌位和文字,仅有十二樽高约两尺,神态与真人无异的雕像。雕像坐在上下两层木板上,上八下四,面部表情各不相同,有的低眉垂睑,有的怒眼圆睁……其中十一樽雕像均为黑色——也许并不全是黑色,只是颜色稍深的东西在我眼中看来都是黑色——只有下排左起第三樽通体雪白,而且比同排其他三个雕像略高一些,而且那面孔看起来竟然很熟悉。
我被那个通体雪白的雕像牢牢吸引,呆呆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它看,很快一道闪电就击穿我的心海——我的老伯伯,那雪白的雕像不正是我在安乐洞石床上看见的那个长得和我极为相像的男人吗?如果以前的猜测都没错,这个雕像当然就是传说中的土家祖先廪君巴务相。
我兴奋得几乎跳起来,既然廪君巴务相的神像在这里,那这十二个雕像中有没有土司王覃城呢?我目光从上排开始一个一个逐个打量,发现上下两排雕像的服饰大不相同,上排那八个雕像着装简直不能称之为衣服,几乎就是用一捆稻草一样的东西简单围着腰间,而这种打扮我并不陌生,土家人在跳“茅古斯”舞时就是这身行头。
同时,另一个让我惊疑不定的地方是,下排雕像左起第一个居然是个女人,这女人一身短袖长袍,通体黑色,如果不加细看,根本分辨不出她是女性。
那么,这个女人是不是墨氏夫人呢?
我带着满腔疑问,比如那女性雕像是谁,那雪白雕像额头上有没有文字,如果有,又究竟是什么字……缓步走进房内,谁知房中突然爆起一团惨白的光芒,一个黑影猛然从地上立了起来……
第二十二章 肉身(1)
黑影一闪即没,其轮廓是人。
“瓶儿……”我大叫一声,这是我当时心里最直接、最快速、最本能的一种反应。除了那些黑白分明的裸女,这个有着说不出诡异氛围而且异常安静的地方,自始至终没有一丝人气,更别说出现活生生的人。当然,除了我!
尽管那团白光很短暂,黑影也乍现即逝,我还是捕捉到那黑影不是先前那样的裸女。原因很简单,那黑影在我眼中通体黢黑,肯定穿了衣服,当然就不可能是光胴胴。至于是不是女人,没看见相应的体征,现在还无法判断。
“……”无人回应,房中很安静,安静得有点让人心慌。
“瓶儿……”这次声音弱了许多,含着无尽的迟疑。
“……”
叫了两声,没听见那黑影回答,我内心开始慢慢变冷。侧耳一听,那黑影连一丝一毫的鼻息都没有,反倒是我自己粗重的喘息显得格外嘹亮,我甚至听见自己心脏欢快的咚咚声。
我不敢走上前去摸那黑影,一是因为那黑影已经与房中的漆黑融为一体,此时根本看不见他在哪里,二是不知对方是谁,有无恶意,所以不敢冒然下手。
我先前一直被神龛上那樽白色雕像所吸引,根本没注意神龛下这么黑,我本来又只能看见黑白二色,而且空间又窄,黑暗像潮水弥漫在其中,所以没看见神龛下那黑影是一种必然。
“瓶儿……”这次的声音只有我自己能听见,因为它是在我心里发出的。与其说这声心中的虚弱的呐喊是一种希望,不如说是在为自己打气加油。
死寂。神龛上那樽白色雕像格外醒目。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就在我打定主意准备倒退出房中,想要逃离那黑影恐怖笼罩的范围,神龛之下又突然爆起一团惨白的光芒,同样一闪即逝。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我看见那黑影背对着,勾着头,半跪在地上……
而此时,一种很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那团白光熄灭之后,接着一小团白光渐渐升起,投射到神龛之下的板壁上,白光范围越来越宽,黑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心中那古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一只脚在门槛内,一只脚在门槛外,看见那越来越清晰的黑影,静静呆在不动,两眼瞬也瞬地盯着他的背。那团白光自然是燃烧纸钱发出来的,因为我闻到一股很熟悉的火纸味,投在板壁上的白光飘飘忽忽,忽弱忽强。
飘渺的白光中,黑影前面突然出现七点黄豆大的亮光,排成一个很短的弧形。我当然猜到那七点亮光是七炷香燃烧产生的,但奇怪的是,一般来说祭祀时都是“一撮纸,三炷香”,这人怎会点燃七炷香呢?
黑影将七炷香举在头前半晌,开始慢慢挥动,七炷香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拖影,像流星闪过。我凝目细看,发现那七炷香似乎正在画一个图形之类的东西。看了半天,心头一闪,这个图形不正是土家的虎形图案么?
我差点惊呼出声。心跳如雷之间,房中两扇大门忽然无声无息迅速向我夹来。我吓了一跳,正在计划是蹦出房外还是退回房中,一柄刀闪电向我面门飞来,我来不及思考,本能地一侧头,刀锋贴着我的面颊飞过,一股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刀,正是先前将我托上吊脚楼的那柄怪刀!
我还没来得及回身看那怪刀飞向何处,背后忽然一阵大力传来,把我推进房中,踉踉跄跄撞向房中跪在地上的黑影。大门两扇门板“哐当”一声紧紧关闭。
眼看我即将撞上那黑影的后背,那柄怪刀又飞了回来,像有灵性一般,直直竖立在空中,挡在我和黑影之间。我被那怪刀的寒光震慑住,紧急关头猛地煞住身子,鼻子差点贴在刀锋上,一团炙热的气息把我脑袋裹个正着。
我吓得退了两步,视线再聚拢时,发现地上的黑影已站了起来。
黑影装束很古怪,头戴一顶唐僧那样的宝冠,身披一件宽大的八幅罗裙,腰上挂着一只弯弯的水牛角,右手拿着那柄怪刀,左手倒握着一根马头形的物件,上面挂着六个小小的铃铛……当然,在地上燃烧的纸钱光中,除了那柄怪刀,我所看见的一切都是黑色的。
尽管那人仍然背对着我,尽管那人的装束我从未见过,尽管那人从未言声,尽管我的眼睛只能看见黑白二色,先前那种古怪感觉还是势不可挡的溢出脑海——这人,我非常熟悉,感觉非常亲切。
“佬伢……”我惊喜地大叫一声,抬腿向那人扑去。
那人并不回头,右手一挥,怪刀直直指着我的心窝,阻住了我向前扑的趋势。
看见那柄怪刀直指我的心窝,兴奋之情被一盆冷水当头淋下,思维很快回到现实。我爷爷不是早就死了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梦,这一定是梦!
难怪我只看得见黑白二色,难怪我会看见悬在空中的吊脚楼和马桑树,难怪我会看见那些裸女,难怪一柄怪刀就能把我托起来,难怪吊脚楼二楼会出现与常理相悖的布置,难怪很多事情不合常理,难怪我找不到覃瓶儿……原来,这一切都是一个梦!我用指甲使劲掐掐脸,果然一点都不痛,而是一种麻麻的感觉!
不是看见我那死去多时的爷爷,我怎会想到这是一个梦呢?
不过,梦与现实总有分岔,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梦的呢?
这个问题还没想明白,那人仍背对着我,把怪刀和挂有铃铛的物件交叉放在头顶,向神龛拜了七拜,跪下磕了七个头,立起再拜了七拜,再把左手挂有铃铛的物件交到右手,扯下腰上的牛角,对着神龛上的十二樽雕像无声吹了一阵,收好牛角,右手握着怪刀向神龛之下闪着白光的板壁迅猛无比砍去,板壁瞬间无声地破了一个窟窿,那人弯腰就朝窟窿钻了进去。
我急了,无暇去分析我当前的处境究竟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大呼一声,“佬伢!”也跟着弯腰钻进窟窿。
在钻进窟窿的那一霎那,我才想到板壁之后就是后檐,而这座吊脚楼悬在空中,我这么冒然钻进窟窿,肯定会跌下楼去。不过我又想,既然是梦中,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现在急切想再看一眼我爷爷那慈祥的面容。
后檐果然悬空,不过,却凭空多出一座桥。
桥与后檐垂直,一端就搭在后檐上,而另一端向桃花林深处延伸,尽头不知在哪里。
桥也不是普通的桥,而是那种两层楼阁式的风雨凉桥,顶上钉着人字形椽角,上面盖着鱼鳞形的泥瓦。桥由无数根悬在空中的立柱支撑,其间雕梁画栋、奇栏异干众多,将桥渲染得古朴典雅;桥面铺着块块宽大的木板,两边的栏干内侧各摆着一溜长椅,与整个桥体浑为一体……但是,要清楚看见这两溜长椅并不容易,因为它们被一些装束怪异、举动疯狂的男人挡住了!
这些男人——既然是在梦中,他们肯定不是“半傀”——头上戴着尖尖的草帽,肩上披着草坎肩,腰上围着草裙,打着赤脚,浑身都是肌肉疙瘩,青筋暴露,举手投足都显得很粗犷,大张着嘴,却没半点声音,手脚舞动的速率却越来越快……
他们跳的,自然就是土家族最原始的舞蹈“茅古斯”。“茅古斯”在土家语里面是“古斯拔铺”,意识是“祖先的故事”,表演者通过一些粗犷的动作,体现出一种舞蹈和戏剧交织的场面,表演内容反映古代土家人耕种、渔猎、祭祀等生产生活场景。
我惊骇的不是这些男人跳的“茅古斯”舞,而是为什么这座看不见尽头的凉桥上会出现这些人?这些人在手舞足蹈的同时,都扭头兴奋地看着站在桥头瞪目结舌的我,那神情,似在夹道欢迎我一般,又好像在欢呼部落的首领凯旋归来。
第二十二章 肉身(2)
而我爷爷,已经走进凉桥,离我有十几步的距离了。他没扭头,也没看两边跳茅古斯的人,自顾自在前边施施然走着,姿势正是他生前那种佝偻着腰的样子。
我到此时,仍没看见我爷爷的脸,而内心被强烈的好奇填满。看他老人家的穿着打扮,怎么和陈老形容的土家梯玛一样呢?难道我爷爷生前居然是一名梯玛?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无论是他的装束,还是他手中的的怪刀、挂着六个铃铛的物件、悬在腰上的牛角,我都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