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花儿却出人意料地站着不动,我拿绣花鞋打它的脑袋它也没感觉,对我说的话也似乎听不见,说明我那时就是另一个形态了,花儿之所以站着不动,一定是守着我的肉身不肯离开,绝不是像我当时猜测的那样,因为疲惫或恐惧导致花儿驻足不前。
但是这里又有一个新的疑点:我当时怎么没看见自己的肉身?
我抬起头来,眼光无意落到石牌坊中门上的张飞像上,发现那张怒目圆睁、胡子巴胯的脸似乎饱含着讥诮——伙计,你不是笑我怎么沦落到这里做门神吗?想不到你也有今天……我眼光收了回来,记起当时我的注意力全部在那门板上的张飞、黑色兔子和那只鳖上,而且更急于想找到覃瓶儿,根本来不及去看周围的环境,没留心到自己的肉身与魂魄已经彻底分离就变得极为可能。再说,正常人哪会想会发生这样诡异的剧变呢?
现在,那具肉身在我眼前很清晰,尽管只有黑白二色。
说实话,关于传说的“肉身”我小时候倒真的接触过。我有一个远方同姓叔叔——当然不是满鸟鸟——是个“孤佬”,据说是阴间勾魂拿命的“无常”,白天与正常人无异,喝酒吃肉、犁地耙田样样精通,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而一旦到晚上,如果有人和他同床睡觉,会经常发现他的身体变得和死人一样冰冷,鼻息也没了,脉搏也不跳了,唯余心窝处一团浅浅的温热。熟悉他的人都晓得,一旦他身体出现这种状况,肯定又是哪里要死人了,他去执行“勾魂拿命”的任务去了,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甚至有人跟他开玩笑,“满无常,你来拿我时打声招呼哈!狗日的好酒好肉不晓得招待了你几多,这点面子要给哈!”满无常只是笑,不答。冬去春来,人死得不少,从没听说过满无常在某人死前事先跟他打过招呼。我那时还小,屁都不懂,满无常有天晚上摸到我家混酒喝,酒醉饭饱就在我家睡了,而且就睡在我的床上,我半夜起来撒尿,无意中摸到他的大腿冷得像冰砣砣,再一摸其它地方,还是冷得像冰砣砣。我当时哪有人死人生的概念,也从来没接触过尸体,所以根本就没朝那方面想,只是在心里嘀咕,怪不得睡了半夜都睡不暖和呢,我以后再也不跟你睡了……第二天一早,满无常爬起来,笑嘻嘻地对惺忪着眼的我说:“走,看死去……”我当然知道“看死”就是有人死了,大伙儿都去帮忙办葬事。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我一夜冷得未合眼,根本没见他与任何人交谈,他怎么知道有人死了?日白吧?谁知我还未穿好衣服,就有人来请我父亲去帮忙扎灵屋……
我把这事儿说给爷爷听,爷爷才告诉我,我那远房叔叔是个“无常”,半夜勾魂去了,当然不是大大咧咧扑哒扑哒踩着方步去勾,而是先到阎王那里领任务,领完任务再以自己的魂魄去勾,魂魄和肉身分离了,所以身体才会那么冷。
从此以后,我对这个叔叔敬而远之,打死我也不愿跟他接触,别说跟他同床睡觉,吃饭都不敢跟他同桌,更不敢看他的眼睛,实在不巧碰到他时,我也是把脑袋勾到裤裆恭恭敬敬叫一声“叔叔”之后,撒腿跑得比飞机都快。
当然,这个叔叔早已去逝,不知是谁勾的他的魂魄。
我看着地上自己的肉身,忆起我那叔叔冰冷的躯体,暗想,我叔叔的魂灵是怎么回到他自己身上的呢?肯定有个什么先决条件——对了,极有可能是他心窝那团温热,当然还需要一种什么方法,游离的魂灵才能再次与肉身合二为一。那么,我肉身心窝上还有没有一团温热呢?那个让魂灵回到躯体的方法是什么?
我想起灵异电影中,魂灵回到躯体,通常是魂灵向肉身主动扑去,肉身就莫名其妙地复活了,呀地一声,鼻孔开始出气,接着就缓缓睁开眼睛……不想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试它一锤子不就行了吗?
问题是,现在我的肉身被覃瓶儿抱在怀里,如果我冒然扑上去,魂灵会不会进入覃瓶儿的躯体?按道理说,一个人不可能有两个魂灵,我附体到覃瓶儿身上,覃瓶儿的魂灵自然会被我挤开,当时在安乐洞中的石桥上,那个想挤进我身体的东西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幸好我奋力反抗,才没让它得逞,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当然,如果我的魂灵进入覃瓶儿的身体,那后果更不堪设想,得想个什么办法让她离开我的肉身才行。
第二十三章 瘟灯(2)
=========昨天去为一老人送葬,没有更新,请大家原谅============
我当然不可能把覃瓶儿拖开,更不可能把自己的肉身从覃瓶儿怀中扯出来,这两种情况都只能让阴间再多一缕芳魂。唯一可以依赖的可能就只有花儿。这伙计能看见我的魂灵,我自然可以采取恐吓的办法引起它惊慌,花儿的异样必定会引起覃瓶儿的注意,说不定就能让她主动离开我的肉身,总结起来其实就是“调虎离山”四个字。
我当下不再迟疑,奋力把嘴角扯到后颈窝,两眼瞪到极致,摆了一个恶狼扑食的姿势,高扬起右手,准备用那只绣花鞋用敲花儿的脑袋,我突然发现那只绣花鞋早已不在我的手上……我慌了,难道我又把它弄丢了?心急火燎四下一看,发现它正套在我的左脚上。怪了,难道当时那些裸女围攻我时,我惊惶失措中,下意识把绣花鞋套在脚上了?这个猜测百分之九十九成立,拿到鞋子肯定是往脚上套,难不成还套在手上?只是我当时的举动纯属本能,自己没注意而已。
看见脚上黑白分明的绣花鞋,我再次陷入沉思,这绣花鞋是一件实实在在的物品,而按照传统做法,需要把它烧掉才能使它进入另一个空间,比如烧灵屋、亡人的衣服等,这只绣花鞋我可以保证从来没有烧过,它是怎么跟我的魂魄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呢?对了,我的“摇裤儿”也是如此。还有,如果我现在的形态是所谓的鬼魂,按照传说应该对花儿的牙齿感到害怕,但是我不仅不害怕花儿,反而对它感到无比亲切。
难道,我并没有死?但是,地上的肉身是怎么回事?
我不打算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重新摆了一个自我感觉凶神恶煞的样子,猛地向花儿扑去。花儿吓了一跳,扭身蹦到雕有张飞张大人的中门边,黑而空洞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牙齿外路,舌头伸出老长,嘴里呜呜有声,警惕地看着我。
这招果然有效,覃瓶儿听见花儿的呜声,抬起头来看它一眼,迟疑地放下怀中的肉身,缓步走到花儿身边,我听见她嗓音嘶哑着问:“花儿,你……你怎么啦?”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趁此机会,我像头恶狼扑向地上的肉身,两张脸刚刚贴近,肉身上突然崩发一股大力,我像一片落叶被弹开,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迅猛无比地向覃瓶儿的背影撞去。
我心里一紧,可惜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的“身子”,眼看我即将飞进覃瓶儿的身体,中门上张飞张大人忽然动了,黢黑的丈八蛇矛缓缓向我刺来,看情形,那蛇矛前端直指我胸窝的位置。我感觉身体一沉,重重跌倒在覃瓶儿的脚后边。
我心中震骇无比,这张三哥果然不简单,雕在这里也不是为了好看……但是,我自以为是的想法很快就被打碎了,因为我看见门上的张飞张大人并没有亲自动,还是先前那种作势欲扑的姿势,而是那中门忽然打开了,喀喀声中,那扇门板向里推开,张飞张大人身不由已,自然产生一种动感,横握在手中的蛇矛矛头自然而然指向我。
中门一开,走进来两个“怪物”。准确来说,是两副雪白的牙齿,两副悬在空中的牙齿。
再一细看,每副雪白的牙齿之上三寸,各有两点微弱的白光!
我正在奇怪这是什么怪物,一个天籁之音从其中一副牙齿中传出,“格老子的,他们果然在这里……”
听见这个声音,我眼泪唰地下来了,兴奋、激动、酸楚等各种杂七杂八的感觉霎时袭上心头。——那声音,正是满鸟鸟那独具风味的破锣音。
正想爬起来向那副牙齿扑去,另一副牙齿传出一个声音,“覃啊姑娘,你们啊没事吧?”声音正是寄爷的,只不过,这句话并不是正常的说话,而是以一种曲调婉转苍劲的声音唱出来的。这句唱词刚落,那牙齿斜下方突然爆出一团白光,我终于看清那两副牙齿原来是嵌在两具黢黑的人体上,牙齿斜上方那两点微弱的白光自然是眼球旁边的空白。
覃瓶儿陡听见满鸟鸟和寄爷的声音,也许是出于兴奋,或惊讶,居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龟儿子啷格了?”满鸟鸟指着地上我的肉身说。
覃瓶儿仿佛从梦中惊醒,扑上前拉着寄爷的手臂,语气急促地说:“安叔,快救救鹰鹰吧……”
寄爷疾步走到我的肉身旁边,我发现那团白光是他手里拿着的一支火把发出的。
寄爷看见我的肉身,摸摸肉身心窝,急声唱道:“鸟啊鸟,赶紧啊把你我身上的啊泥浆噻刮下来哟,好生嘛盖在他身上咿呀哟嘿……”我大奇,寄爷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唱歌?覃瓶儿显然也被寄爷莫名其妙的歌声惊住了,“安叔……您家……没事吧?”
满鸟鸟那副雪白的牙齿张开,说道:“瓶儿,你莫吃惊,他现在已经不再正常说话了,即使要说话也是通过吟唱的形式来表达……”
“怎么会这样?”覃瓶儿好奇的问道。这也是在那层“纸”后面的我迫切想知道的问题。
“我也不晓得,他来找我时就这个样子,我开始还以为他学向老汉的法术学得走火入魔了,不过看他的举动又十分正常,思维也不‘麻堂’,鬼晓得他啷格变成这样了……唉哟,我会不会被附身哟?”那牙齿白光一闪,转眼就只剩两颗露在外面。(麻堂:这里指紊乱)
“啰嗦呐么子?我叫你噻把啊身上的呐泥浆刮下来哇糊在他身上嘛,再啊不救他噻他就死定了哟依啊喂……”寄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