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醒,否则自己不羞死也要尴尬死。
我忍着腿脚酥软,背着覃瓶儿在寄爷的照亮之下走向坟头。我一眼瞥见那只仍在燃烧的白蜡烛,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抬起一脚将蜡烛踢飞,蜡烛在雾气飘渺中打着旋,远远坠入天坑中,亮光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寄爷架着仍昏迷不醒的满鸟鸟,吃力地伸脚套上被黑色兔子遗弃在坟头的那只鞋子,嘴里“办它奶奶的,办它奶奶的……”连声咒骂,一边警惕地斜乜着坟尾的黑色兔子,一边催促着我赶快爬上坟头。
纤巧的覃瓶儿此时象座大山,压得我勾腰驼背,喘气如雷。好不容易爬上并不高大的坟头,哪晓得那垒坟的黑色泥土湿滑粘糯,又被黑色兔子刨得七零八落,我一脚踩下去,竟深深陷入坟堆中。我站立不稳,双手下意识一松,背上的覃瓶儿象袋面粉直挺挺歪倒在坟上。
我大惊失色,猛力一蹬扯出脚,翻身将覃瓶儿紧紧搂在怀中,一把抱了起来。
顾不得看踩在哪里,我下意识地双腿交替,象踩稀煤一般,艰难挪到寄爷身边。正在惊魂未定,坟头摇摇欲坠的白幡唰地倒向我和寄爷,扫得火把火光噗地偏向一边,幸好未熄。我在大骇之中无意扭头一瞥,见那白森阴冷的“匣匣儿”已经被我完全踩跨,此时正向几块海绵,一股股污浊的浑水咕噜噜冒出来,带起一团令人心惊胆寒的阴晦气息。
寄爷在白幡倒下来时,手忙脚乱顺势一踢,将白幡连杆带幡踢进天坑。
我见花儿低头在“匣匣儿”上及烂泥中乱嗅,担心它遭遇不测,颤声招呼它赶快上来。花儿不理,喉咙发出恐怖的低呜声,双腿一阵乱刨,终于将“匣匣儿”彻底刨开,一具矮小的无头尸骨赤裸裸暴露在我们面前。
此时,污黑的坟土、白森的酢水木板、灰白的无头骸骨,在火把毕毕剥剥地燃烧声中,将我的感官和思绪肆无忌惮地拉扯得很远,很远……
“快走!”寄爷大声喝道,“发么子呆?”
我回过神,瞥见那只黑色兔子趴在坟尾,阴毒地盯着我们,学着婴儿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哭泣。我赶紧招呼花儿跟上,尾随寄爷踅向坟尾。
黑色兔子见我们逼近,避开锋芒,一边死盯着我们,一边侧着身子,从石桥边缘爬向坟头,让开道路。我仍不放心,将手中的油菜籽狠狠掷向黑色兔子,油菜籽散开,象一团黑雾向黑色兔子篼头篼脑扑去……
第四十三章 地火
黑色兔子本身似乎对油菜籽并不怎么害怕,只是对油菜籽散落在坟包上这件事显得尤为惶恐,“呃嗬嗬”连声,叫得更加凄楚怨毒,边叫边伸出兔嘴和前腿在坟包上连拱带刨,企图将一颗颗油菜籽弄出坟堆。
花儿不敢恋战,跟在我后面边跑边不时扭身警惕地注视着那只黑色兔子。
坟尾后面就是蜿蜒曲折的石桥。火把在丝丝缕缕的雾气中劈开一道缺口,好似一团鬼火在阴晦潮湿的空间中飘忽晃动。
我顾不得再看那黑色兔子的情形,跟着寄爷的火把,在犬牙交错的石桥上没命狂奔。奔跑过程中,石桥两边一团团雾气给我造成一种错觉:我不是奔跑在悬在天坑上的狭窄石桥上,而是在群山环绕的小路上,根本没有任何危险。背上的覃瓶儿此时轻如棉花,使我能在滑不溜丢的石桥上健步如飞。
热汗汹涌奔腾之时,喘气如雷的寄爷陡然停了下来。我抬头一看,一道从天而降的瀑布,形如一幅乳白色的门帘,硬生生挡住我们的去路。瀑布飞花溅玉,却薄如蝉翼,在火光照射下,闪出晶莹剔透的光芒。瀑布后面却影影绰绰,看不清是何情形。
黑色兔子的嚎哭声隐隐传来,似乎在向我们追踪而来。花儿喉咙中的低呜声越来越沉闷凶狠,蹬腿躬腰,尤如大敌当前。
寄爷大喝一声:“走!”架起满鸟鸟一头钻进瀑布。我听见兔子幽怨狠毒的叫声似乎近在耳畔,咬咬牙,将覃瓶儿屁股托牢,略一闭眼,猛地钻进瀑布中,与站在瀑布后面等我们的寄爷和满鸟鸟一撞,滚作一团。花儿随后也射进瀑布后面。
我跌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同时发现瀑布后面是一个狭窄的洞穴,没有水渍,很干燥。
我伸手去扶覃瓶儿时,瞥见黑色兔子在刚才我站的地方,边哇哇大哭边作势欲扑,但不知是它畏惧瀑布还是我头上的内裤,最终并没蹦进瀑布后面的洞穴。火把昏黄的光拉扯得那只黑色兔子的身影在瀑布上忽大忽小,忽高忽低,形如鬼魅乱舞。
黑色兔子满心不甘,却无可奈何,在瀑布前面咿哩哇啦哭闹一阵后,怨毒地长啸一声,哭声渐渐远去。我悬着的心稍稍落下,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这是哪里?嗯……这是什么怪味?”这声莺声燕语如平地焦雷在我耳边炸响——覃瓶儿醒了!
我又窘又羞,一把扯下头上的内裤,准备趁覃瓶儿昏睡初醒,意识尚未完全恢复的空当远远扔开,转念一想,顺势胡乱塞进裤子荷包,并故作镇定自若地说:“瓶儿,你醒了?”同时示意寄爷赶快收起他那“尖端武器”。寄爷心领神会,从胳膊上飞快扯下蓝布内裤塞进怀中。
覃瓶儿神智清醒,见我脸色绯红,抱着她的姿势又很暧昧,竟然会错了意,猛地一把将我推开,娇声喝斥道:“满鹰鹰……你这个流氓……你……你想干什么?”
我丝毫没防备覃瓶儿会来这一招,并产生如此丰富的联想,被覃瓶儿推得脑袋重重撞在石头上,一种酸涩的感觉霎时涌上心头。唉!难怪满鸟鸟会说“吕洞宾”最难做。
“覃姑娘,鹰鹰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事情是这样的……”寄爷一五一十将覃瓶儿昏倒后的情形向她详细述说了一遍。覃瓶儿听完,摸着我的后脑柔声说:“鹰哥,对不起,我错怪你了……你那姿势很……”边说边羞涩地低下头。
我无奈地叹口气,嘟囔两声,转头心有余悸地对寄爷说:“那兔子居然害怕这瀑布?”
寄爷早已拿出库存的“爆破筒”,吧嗒吧嗒抽得有滋有味,此时听我问起,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点着头说:“也许是,也许不是……管它搓屁,反正我们又躲过一劫!”
“安叔,您家当时为什么要卡鹰鹰的脖子呢?”覃瓶儿接口道,“您家的样子吓死我了,我就是在那时昏过去的。”
“噫?啷格回事?我卡你的脖子了?”寄爷惊疑的瞪大两眼,盯着我说。
我无奈地苦笑一下,说:“没有……就是差点被你超度了……”接着将当时惊心动魄的过程详细说了一遍。寄爷沉默半晌,恍然大悟,“我晓得了,我去扶那块石碑时,就被……附体了,那时的我已经不是本来的我,所以我根本没有印象。——你是说我咬了一口花儿,花儿的鼻血喷到我脸上,我就昏倒了?”
我点点头,寄爷一拍大腿说:“这就对哒,狗血是专门对付那东西的,万幸万幸!”
我听寄爷说到“附体”,突然想起当时那个想钻进我身体,挤占我大脑的东西,莫非就是所谓的半傀?妈那个巴子的,这可真是一件旷古绝今的奇遇!
“‘阿玛尼切’和‘呃呢吧咪’是什么意思?”我问寄爷。寄爷当时的声音、举动十分古怪,所以我对这两个莫名其妙的语句或词汇印象尤为深刻。
“‘阿玛尼切’?‘呃呢吧咪’?——我不晓得是么子意思啊,我当时确实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而且你的声音完全是个孩子的声音。”我十分肯定地回答寄爷。
“这就怪了!莫非……这两句话是失传已久的原始土家语?”
“您家不懂原始土家语?”
“我哪里懂?据我所知,现在会说原始土家语的人,只在湘西一些古老的村寨中还有,不过也不多了,如果有机会,我们可以去问问他们这两句话是么子意思……至于我为么子是个娃儿的声音,不说你们也能想得到,是吧?”
“您家又是怎么想到用油菜籽和……”我瞟了覃瓶儿一眼,对寄爷说,“……对付那只兔子的呢?”
“唉!用油菜籽其实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我本来是不想用的。你记不记得我们这里的细娃儿被脏东西惊吓了,他父母会经常自言自语地唠叨‘如果您家把我惹毛哒,我就到您家坟上撒上一包油菜籽,让您家永世不得超生。’这些话?实际上是对脏东西的一种恐吓或威胁,目的是让脏东西放过娃儿……”
这种说法我倒是听爷爷说过,说是在坟上撒满油菜籽后,坟主人的魂灵得不到安宁,就不能转世投胎,非得把坟上的油菜籽捡干净后,才不会变成孤坟野鬼。你想,一包油菜籽撒在坟包上,混在泥土中,要把每一颗都捡出来,对活着的人来说都是一件比搬起石头打天还难的事,何况虚无缥缈的鬼魂?所以,说这种狠话的人多,真正付诸实际行动的人少,除非活着的人与坟中的死人生前有某种不共戴天的仇恨,才会用这种人神共愤的办法,以泄忿恨。
想到这里,我明白了油菜籽的功效以及寄爷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的原因。只是,没想到这种迷信的说法,竟在我眼前产生了活生生的现实依据。怪不得那只兔子并不畏惧铺天盖地的油菜籽攻击,反而对坠落在坟土中的油菜籽耿耿于怀,边撕心裂肺哭泣边嘴拱脚刨。
“至于后来我叫你用‘摇裤儿’蒙住脑袋,”寄爷附耳低声对我说,“你想想它所在的位置就明白哒,它最接近代表阳刚之气的地方,最能克制阴柔的东西。还有,土家族有一句流行很久的谚语,叫‘裤子枕头,百事不愁’,不晓得你听你佬伢说过没有?”
经寄爷一提醒,我想起爷爷在世时好像确实说过这个习俗,同时想起他老人家睡觉时总是把裤子压在枕头下,当时还以为是他嫌枕头不够高,没想到竟然包含着这样一层含义。长大后,我有一段时间长期做恶梦,折磨得形销骨立,吃药打针都无济于事,是奶奶坚持在我枕头下压着我的裤子,情况才有所好转。我当时以为纯属巧合,丝毫没有联想到这个习俗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