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快递,只有邮局了。
杨明菲缩在屋子里,一边改作业一边凑过头来看了看箱子上的标签,念出来:“郑宪文。”
孟缇“嗯”了一声。
自她来北疆这半年,从来也没有主动联系以前的人。而所有人都跟约好了一样也不联系她,这还是第一次郑宪文主动给她寄东西。除了两件她没有办法带走的旧衣服,剩下的都是簇新的保暖内衣毛衣大衣,都是在这个西北之地见不到的漂亮衣服,还有一床厚厚的电褥子。
“想得很周到,尺码也很合适,”杨明菲啧啧两声后笑了,“不愧是青梅竹马。”
孟缇扶额。郑宪文对她一直很周到,审美和品味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尤其是一件米色的半长大衣,做工细致,丝绒面料的触感,杨明菲试穿了一下,漂亮得简直耀眼,让人挪不开眼睛。一穿就舍不得脱下来。她不是不喜欢漂亮衣服,但到了北疆,终日普普通通习惯了,知道肯定穿不出去。
把两只箱子塞在床底,她给郑宪文打了个电话,诚挚地道谢。
郑宪文说:“还喜欢吗?我估摸着给你买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合身。”
她有很久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此时听到,还是一样的悦耳,带着年轻男人特有的低沉和节奏。
“很合身。谢谢你记挂着,郑大哥。”
顿了片刻后,郑宪文问她:“你声音不对,感冒了?我猜那边很冷。”
“很冷是真的,但是我没感冒,”孟缇说,“刚刚才下课,上课的时候声音太大了。”
郑宪文轻笑问她:“学生听话吗?”
“很听话的。”
“当老师的感觉怎么样?”
孟缇“哈哈“一笑,“很有成就感的。”
“晒黑了没有?”
“大概是黑了一点……”
两人于是在电话里聊着家常,都绝口不提这半年的不联系。郑宪文忽然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才说:“阿缇,我还以为你会把衣服寄回来,看都不看一眼。”
“不会的,郑大哥,谢谢你想得周到。”孟缇苦笑,“我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这样不知分寸,这么多年你照顾我,都不是假的。”
“我不知道你想起了多少……但我宁可你骂我们一顿。”
孟缇没吭声。她大脑的思路里,没有存放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过年回来吗?”
孟缇哑然了片刻,想到那个千万里之外的“家”,那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她想起那些郁郁葱葱的树木和安静的林荫道,午后潮湿而清爽的风;她想起那间小巧精致的书房,想起她的扬琴是不是积了很多灰尘……可惜都不是她的,回去什么地方她也不知道。
“不回来了。”
“孟缇。”
他很少直呼他姓名,孟缇肃然一惊,脊背一麻,下意识规规矩矩“嗯”了一声。
“我很想你。”
郑宪文可能是真的想她,不论起因是不是因为砸破她的头,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再没有感情也有了感情。
孟缇心里煎熬,费力而艰辛地回答:“郑大哥,对不起。我还是没办法。”
这话听得郑宪文苦笑,心结不是那么容易打开的。
“阿缇,”他说,“你记住,我等你回来。”
期末考试和一月份终于来临,忙碌了一个学期后,学生们和老师们都等待着这个难得的假期。孟缇不是班主任,但恰好初一的班主任徐老师不耐严寒卧病在床一个星期,她就负担起大部分的事情——组织复习,答疑,监督早自习和晨跑,跟学生家长谈话等等。
她有点体会那种“两眼一睁,忙到熄灯”的感觉。孟缇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吃过任何苦,就像蒋也夫说的那样“养尊处优”。不过她性格也好强,做事认真,需要出八分力气她非要使出十分力气,很快的,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都疲惫起来。人在压力和忙碌中,也就往往不会顾及到自己的身体,好容易等期末考试结束,头顶的大石顿时消失,她一个不注意,则患上了重感冒。
起初是咳嗽和咽喉红肿,却没有发烧,她很是高效迅速的批完了作业写完了评语;等到通知书发下去,真正的寒假开始时,则感冒病情恶化,开始发热发烧。
杨明菲在期末考试后回了家,她就蒙着被子在屋子里睡大觉,恨不得睡得人事不知。
没有课程的寒假,没有喧闹的冬天。冬天自有一种沉着的力量,偏僻的边疆小镇,生活寂静得好像屏住呼吸的美人,不动声色。天气不那么冷的时候,也能坚持出门,顶着发烧的头去祝明家吃烧烤。
人病了,胃口也就不好,东西吃的不多,更多的时候是睡觉。睡得太多,脑子烧得一塌糊涂。稀里糊涂的梦一个接着一个。日子过得昏天黑地,不知道睡了多久,不过饥饿是真实的。饿醒后看到窗帘后苍茫阴霾的天空,颇有今夕不知何夕的感觉。
程璟很担心她的状况,一有空就送吃的上门。
她的烧一直不退,程璟担心得很,每天都要看着她吃退烧药,早晚来监视她量体温。孟缇捧着他送来的拉面馕或者是炒饭拌饭等等,有时候就会觉得,原来寒冷也是一种温暖。
他们的考古工作进行了大半,前段时间因为下雪,进度变得缓慢。于是大家收了帐篷,不再去古城,在楼下腾空了一间屋子放各类文物和各种宝贵的文书。有时候施媛也会跟着程璟一起过来,自一两个月前的那次不愉快的事件后,两个人在几个星期后慢慢恢复到起先的关系,现在就相处像多年的好朋友一样。
施媛有时候跟她抱怨程璟,孟缇听着,也只是笑笑。程璟这个人在某些方面,尤其是感情上相当的后知后觉,一幅信息接收不良的样子,确实也不怪施媛无奈居多。
孟缇把自己蜷缩在被子里,问她,“你跟他表白过没有?”
施媛表情有点哀伤,还有些郁闷,“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他总是那样,照理说他从国外回来,应该更开放……其实我也不敢追问。”
孟缇无言,她不知道怎么劝慰。若是以往,她也许会兴致勃勃帮着牵线搭桥,而如今,所有的闲心都已经消磨殆尽,程璟要当木头,那就当好了。
施媛走后,她又睡了一个整天,睡得迷迷糊糊,最后被王熙如的电话吵醒。
两个人在电话里嘻嘻哈哈东扯西扯了一顿,挂上电话又是寂静。在独自一个人的寂静里,很多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也有了胆量。
她下了床,从床底拖出箱子,打开,翻出了《逆旅》。她一页页翻着枯槐的书,文字潮湿起来,变成流水从指间漫过。那是复印的版本,半年前她犹豫了很久才把书带走。看到了其中一句——“我跟我的梦境里相遇。我看到踟蹰于彼岸的我,孤单,没有同伴。可怜得我自己看着都心生厌倦。”
看着看着,人就心酸起来。她决定出去吃点热乎乎的东西,于是胡乱往身上罩了若干件保暖或臃肿的衣服,迷迷糊糊打开了门,打算下楼买吃的。
视线扫到门外,脸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屋外的寒风,却呆立当场。
门外那个男人似乎也没想到她忽然开了门,极其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呆住了一瞬。
那是张半年不曾见的脸,也是她曾经一辈子不再见的脸。
他轻轻叫她:“阿缇。”
孟缇看到屋外正在下雪。他低低的声音就像屋外正在飘扬浮动的雪花一样,那么温暖和轻柔。就像是最好的催化剂,那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
那是攒了半年之久,从心脏里一滴一滴绞出来的眼泪。
他也没料到她会哭,连忙把搭在行李箱上的手收回来,手忙脚乱地就要抚上她的脸颊,为她擦拭眼泪。他戴着厚厚的手套,于是又慌慌张张扯下手套。
“阿缇,别哭,别哭……都是我不好……我……”
在他的手指抚上脸颊的那一秒,被震惊冻住的身体终于解冻,她倒退一步回到屋内,“唰”一下带上了门。她用力很大,几乎用得上恶狠狠这个形容词了。
进屋后心情依然无法平静,头昏眼花。她疑心是高烧的热度烧得大脑不甚清晰,但面外白雪飞舞的景象却历历在目,她甚至能回忆起那些在空气中反光的碎片。他眉毛和睫毛上挂着亮晶晶的冰晶,些微的反射着一些亮光。
外面是什么时候开始下雪的?是在她睡觉的时候吗?而他在屋外站了多久了?他睫毛上的那些冰晶是雪花融化又冻结起来的证据……外面全是雪,以前推门可见的几颗树都融化在那白茫茫一片中,这雪是真的下了很久了……他大老远的坐飞机来,还有那么长时间的汽车,这一路上一定很冷吧……他好像瘦了一点,是瘦了吗……
孟缇背靠着门,站立不稳。一缕一缕的冷风从门下钻进来,贴着她的裤子,难以抵挡的寒冷没过她的头顶。她想起昨天收到的提醒短信说,这几天昌河一带将大幅度降温,将保持零下二十度。
她咬了咬唇,扯过毛巾擦了擦脸和眼角;再一转身,拉开了门,自己径自走向屋内。
虽然她连眼神都吝于给他,赵初年依然下一秒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怔,没有多说什么,拉着行李箱就进了房间,小心翼翼带上了房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彻底隔断了屋外的风雪。
分别后的重逢跟去年何其相似,但一切都已经改变了。沉默的力量压倒了一切,这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于谁都是巨大考验。
没有人开口说话,房间里静得可怕。那是一种微妙的和一触即破的平稳。
孟缇低着头,她还是有点冷,脱了鞋和外套就缩到被子里去,她很饿,也很想睡觉。
赵初年认认真真且不动声色打量这个小小的单人间。真是狭小,面积狭小,他个子高,觉得屋顶沉沉压在头顶。而他只要一抬手,就能摸到灯泡。屋子里光线不好,窗户紧闭,深蓝色的窗帘贴着玻璃和墙,几乎没有光线能逸到室内。
单人间可以说一塌糊涂。单人床上一团糟,被子没有叠,上面还搁着几件大衣,估计是被子不够用,拿大衣来凑数的;枕头歪歪斜斜贴着墙壁,下面压着的几本书露出了尖尖的角落;至于地上,看来也是有